巴黎评论 文学报
在欧美诗歌界,杰克·吉尔伯特被认为是一位“非传统的、严肃的、具有独创性的诗人“,“罕见地将智力、技艺、明晰和情感融为一体”。
吉尔伯特是这几年才进入中国诗人、诗歌爱好者视野的。对于这位和垮掉一代诗人几乎同龄、然而从未与后者一般鼎鼎大名的隐逸诗人,中文译者柳向阳认为不能用通常的眼光看待。“他从小受苦,但成年后对世事漫不经心;他凭处女诗集一举成名,但他避名声如瘟疫,一离诗坛就是十年二十年;他一生中有过许多亲密的女人,但大多时间是孤独一人生活;他在匹兹堡出生长大,但长期在希腊等地漫游,在旧金山等地隐居。更有甚者,刚过完八十岁生日他就宣布:“我还不想过平静的生活。””
八十岁那年,吉尔伯特接受《巴黎评论》杂志采访,坦言他希望自己的诗能让人认识到多种可能的生活。读者可以从如下节选片段,一窥其特立独行的强烈个性和与众不同的诗歌才华。
诗人杰克·吉尔伯特
采访手记
杰克·吉尔伯特一九二五年生于匹兹堡,高中辍学后开始工作,帮别人家薰除害虫,当上门推销员,后来,由于校方一次笔误,他被录取到匹兹堡大学,在那儿遇到了诗人杰拉德·斯特恩,他的同龄人。吉尔伯特开始写诗,他说:因为斯特恩写诗。离开大学后他到巴黎旅行,有一段时间为《先驱论坛报》工作,后来在意大利待了几年;他在那儿遇到了吉安娜·乔尔美蒂(Gianna Gelmetti),他生命中的第一场伟大爱情。但对方家人发现吉尔伯特不可能为她提供多少金钱或家庭保障,就劝他结束这段关系,于是吉尔伯特返回美国——先到旧金山,然后到纽约——他的诗人生涯在那里开始。
一九六二年,吉尔伯特的第一本诗集《危险风景》获耶鲁青年诗人奖而出版,与罗伯特·弗罗斯特和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诗集并列获得普利策奖提名。《纽约时报》称吉尔伯特“才华不可忽视”,西奥多·罗特克和斯坦利·库尼兹(Stanley Kunitz)赞扬他的坦率和控制力,史蒂芬·斯彭德夸奖他的作品“机智、严肃,富于技巧”。他的照片甚至上了美国的《魅力》杂志和《时尚》杂志,在文学圈内广受欢迎。但此后二十年,吉尔伯特一直没有发表作品,虽然他仍在写作。
《杰克·吉尔伯特全集》柳向阳/译,河南大学出版社
一九六六年,吉尔伯特与他的伴侣、诗人琳达·格雷格(Linda Gregg)一起远走希腊,住在帕罗斯岛和圣托里尼岛,还曾到丹麦和英格兰短期居住。“杰克想知道的一切,就是他是清醒的——那些开花的树是杏树——沿着小路去吃早饭”,一直与吉尔伯特关系密切的格雷格说,“他从来不关心他是否穷,是否不得不睡在公园凳子上。”
五年的海外生活之后,这对伴侣回到旧金山,分了手。吉尔伯特很快遇到了比他小二十一岁的雕刻家野上美智子(Michiko Nogami),并和她结婚。他们住在日本,吉尔伯特在立教大学教书,直到一九七五年被美国国务部任命为美国文学主讲,与美智子一起开始了一趟十五国旅行。一九八二年,在他的朋友、编辑戈登·利什(Gordon Lish)的坚持下,吉尔伯特出版了第二本诗集,《独石》。同年,美智子因病去逝,时年三十六岁。吉尔伯特出版了献给她的一本纪念册《美智子我爱》,然后,再次沉寂——这一次是十年,其间断断续续住在北汉普顿、旧金山和佛罗里达。
吉尔伯特的第三本诗集《大火:诗1982-1992》于一九九四年出版,其中的说话人经常恳求再给他一次机会:“让我最后一次/陷入爱情,我乞求他们。/教导我必然的死亡,恐吓我/进入当下。帮助我发现/这些日子的重量。”(《我想象众神》)《大火》备受好评,为吉尔伯特赢得了雷曼文学奖。此后再没有诗作发表,直到去年《纽约客》在七个月内发表了他的八首诗作,作为第四本诗集《拒绝天堂》(2005)的前奏。“杰克像条泥鳅一样跳起来了”,《纽约客》诗歌编辑艾丽丝·奎因(Alice Quinn)如是说,“他掌控着世人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看到他的诗作。”在这本新诗集中,吉尔伯特表达了对短暂生命本性的深深满足:“我们抬头看星星,而它们/并不在那儿。我们看到的回忆/是它们曾经的样子,很久以前。而那样也已经绰绰有余。”(《被遗忘的巴黎旅馆》)
如今吉尔伯特在北汉普顿过着一种朴素、孤独的生活,他在一个朋友亨利·莱曼(Henry Lyman)家租了一个房间。是一座雪松瓦的房子,俯瞰一条蜿蜒的河和一片宽阔的草地——吉尔伯特说,这是一个田园诗般的地方,他感到非常舒适。
这个访谈分两次进行:今年一月和七月。八十岁的吉尔伯特显得虚弱——白发在风中吹动——但他的眼睛却亮得让人惊讶。两次访谈中,我们吃了同样的午餐,那是他和莱曼几乎每天吃的:意大利烤面包和熏制的三文鱼。吉尔伯特的嗓门高,他谈到自己时有些迟疑。他倒是想知道我来自哪里,我研究什么,我想从生活中、从他那儿得到什么。当话题回到他的作品时,他坦言他希望自己的诗能让人认识到多种可能的生活。
——莎拉·费伊(Sarah Fay),二〇〇五年
《巴黎评论》:你怎么开始写一首诗?
吉尔伯特:不存在一种方式。有时我在街上走,发现它在那儿。有时是我正在思考的什么事。有时是个幻象。
《巴黎评论》:你怎么知道你完成了一首诗?
吉尔伯特:如果我写得顺手,到结束时能听到咔啪一声。我打算写诗时,要等到我知道第一行和最后一行,以及这首诗是关于什么的,什么会它让成功,到这时候我才会开始写。我是个暴君,擅长此道。但作为一个写作者,我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天,是琳达说:“你想过听你的诗吗?”我的诗从此改变了。我不放弃写非创造性的诗,但你必须像骑马那样写诗——你必须知道该怎么对付它。你必须掌控马,不然它整天就是吃——你永远回不了谷仓。但如果你告诉马如何做一匹马,如果你对它用蛮力,马很可能会摔断一条腿。马和骑手必须成为一体。
《巴黎评论》:这是你的风格不加装饰的原因吗?
吉尔伯特:噢,我喜欢在合适的时间装饰,但我不想一首诗是用装饰做的。如果你喜欢那种诗,给你更多力量,但我不感兴趣。当我读到对我重要的诗,让我震惊的是心的在场——以其所有形式——在那里是无穷尽的。要以一种重要的方式体验我们自己,让我筋疲力尽。让这困惑的是为什么人们为了聪明而放弃这样。他们有些人很有独创性,比我强,但他们中很多人并不擅长活着。
吉尔伯特的诗
简历
复活节在山上。山羊吊起来烧烤
加上柠檬、胡椒和百里香。那个美国人劈开
最后的肉块,从脊背上扯下
剩下的一撮。油涂上了胳膊肘,
他脸上抹脏了但心里开了花。那些知足的
农民注视着他的热情,满是惊讶。
当白日开始变冷,他沿小路
而下。从节日的那种活力
下到他真实生活的沉寂里——他通常
就着煤油灯在冷水里洗,快乐
而孤单。未来,一寸接一寸,石头挨石头,
挨着绿麦子和以后的熟麦子。
挨着罗勒和鸽塔和晴空中
盘旋的白鸽子。他来世的诸多灵魂
群集四周,他的自己围绕着他。
番茄挨着番茄,每日炖菜的鱼罐头。
他坐在外面葡萄园的墙上
当夜色从焦干的土地上升起,大海
在远方变暗。坚定的星星和他
在安静中唱歌。精神的肉体和身体的
灵魂。那么多的伤害历历在目。
(柳向阳译)
《巴黎评论》:你曾经把这比喻为一个诗人在没有怀孕的情况下分娩。
吉尔伯特:是的。很多诗人无诗可写。出了第一本书之后,他们还写什么?他们不能总是写他们的心碎了。他们开始写关于童年的诗。然后再写什么?有些只是学院诗——他们学会了怎样把诗写得完美。我不认为任何人会因为口味和我不同而被批评。这些诗异常熟练。里面有很多艺术。但我不明白“肉”在哪里。我不知道该怎样看待这种诗。它不会改变我的生活,那我干吗要读它?我干吗写它?
一些作家——尤其是诗人——到了二十七八岁的时候,他们已经用光了他们写作中创新性的东西,与他们的心有关的东西。不是说伟大诗人,而是说对于很多诗人,这是实情。灵感开始减少。许多人已经学会了用修辞或技巧来弥补,或是回头一遍遍地写同样的童年故事。这就是为什么许多诗让人觉得做作。
《巴黎评论》:你觉得这跟许多诗人来自作家班、然后去教书有关吗?
吉尔伯特:如果我回答我会长篇大论,但我也告诉你——我认为诗歌是被金钱杀掉的。当我开始写诗的时候,除了奥格登·纳什(Ogden Nash),美国没有一个诗人能以诗歌为生。他用轻韵诗做到了。
《巴黎评论》:为什么?
吉尔伯特:因为人们对当时的诗歌不感兴趣。诗歌是一种不自然的艺术,就像我母亲有一天对我说的那样。她一直看我的诗,说:杰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了她。她说:好吧,如果是这个意思,干吗要这么绕着说呢?是真的。这么煞费苦心,没有必要。我真的想对某个人说些他们自己心里会觉得有意义的事,如果我不这样做,那我就是在浪费时间。
《拒绝天堂》,杰克·吉尔伯特/著,柳向阳/译,重庆大学出版社
《巴黎评论》:你的诗遵守严格的形式吗?
吉尔伯特:当然。我有一首诗,一首十九行诗。十九行诗有严格的形式,但不是我的版本。一首诗有时必须有不完美。但如果你只是因为知道有些东西有效果,就把它们写在一首诗里,那也没用。如果一切都平衡,通常就没有能量了。好的艺术几乎总是打破规则——巧妙地打破,有时是完全打破。但是,当然了,如果是一锅聪明的玉米粥,那也耗时间。
《巴黎评论》:你曾经写道:“诗歌有点像牛,如果农民想继续得到牛奶,就必须让它们产犊泌乳。”
吉尔伯特:是的,每七年。
《巴黎评论》:你说“产犊泌乳”是什么意思?
吉尔伯特:你必须在内心有所得。那儿没东西,你不能无中生写一首诗。除非你想有,否则那就没东西。如果你不想让那儿有东西,你就麻烦了。就停在那儿。
《巴黎评论》:不要,继续说。
吉尔伯特:为什么这么多诗人难得满足?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贪图他们内在的东西。心有能力体验那么多——而我们的时间不多。
《巴黎评论》:你很少在大学教书,只在你必须教的时候——只要你能旅行和写作就够了。你认为写诗是可以教的吗?
吉尔伯特:我可以教人们怎么写诗,但我不能教人们怎么有诗,那就不仅仅是技巧了。你必须感受到它——体验它,不管是模糊还是清晰。你常常不知道你有什么。我曾经为一首诗干了十二年,才找到它。
《巴黎评论》:你从教学中学到有价值的东西吗?
吉尔伯特:没有。
《巴黎评论》:你是个好老师吗?
吉尔伯特:优秀。
《巴黎评论》:问个有些傻的问题,诗是什么?
吉尔伯特:不好回答。是无聊——有时。是疯狂。是不可能。是赐福。手艺,难度,正确、充分、新鲜地制作一首诗。如果没别的,那么接近于魔法,是美妙。
《巴黎评论》:除了你自己,你的诗的主题是什么?
吉尔伯特:我爱的那些。存在。过我的生活而不被转移到人们经常被转移到的东西中。活着是如此非同寻常,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把它局限于财富、骄傲、安全——这些只是生活所赖的基础。人们错过了太多,因为他们想要钱、舒适和骄傲,一套房子,和支付房钱的工作。他们还得买辆车。你在车上看不到任何东西。它跑得太快了。人们休假。这是他们的回报——假期。为什么不是生活?假期是二等的。人们就这么剥夺自己的生活——直到为时已晚。虽然我明白你常常别无选择。
《巴黎评论》:是否有一个团体——由作家或其他人组成——让你有归宿感?
吉尔伯特:再没有了。没有。
《巴黎评论》:以前有过吗?你有没有感到某个地方是家?
吉尔伯特:也许六十年代的旧金山。我在那里住了七年,像一个不吸毒的嬉皮士。很不错。
《巴黎评论》:在五十年代后期,你参加了杰克·斯派瑟的“诗歌车间”——当时情况怎么样?
吉尔伯特:你必须明白杰克和我很不一样。我们彼此很了解。我们一起在外面“浪”,那时在旧金山,大家都那么“浪”。我们还经常下棋,他总是输。有一天他坐着,一个人嘀嘀咕咕,最后说,你作弊!我问他:你说什么?我作弊?下棋怎么作弊呢?你不会那么蠢让我能拿掉你的棋子吧。他说,你作弊。你在想。你死认真。
《巴黎评论》:你说六十年代属于旧金山很不错。这也是一个热气腾腾的文学场。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在别人的阴影下?
吉尔伯特:有些人是我尊敬的,但我们不是在战斗。今天,你必须做一些事情让自己扬名。也许是因为现在诗歌中有太多钱了。我们过去常常打印我们的诗,然后四处晃,把它们钉起来。没有人会为艾伦·金斯堡《嚎叫》付钱。不是那么回事。
杰克·吉尔伯特手稿
《巴黎评论》:你熟悉金斯堡。你们怎么遇到的?
吉尔伯特:我们争论过韵律问题。他试图向北滩的一位年轻诗人解释一个格律问题。我俯身告诉他说他错了。他刚从纽约来,当然自以为什么都懂。他被冒犯了。我们开始争论。最后他承认我是对的,拿出一片火柴纸板,在上面写了他的地址,递给我,说:“来找我玩。”我挺喜欢他。
他刚到城里的时候,想写一些小的四重奏。写得很整齐,但不是很好。我们彼此都很喜欢,但我一直笑他,善意地。有一天,他坐了一辆公交车过金门大桥,到索萨利托看我。街道变成了巷子,巷子变成了沙石路,沙石路变成了小径,最后只有树林。走啊走,最后到了我住的废旧房子。我们聊天结束,他说他有东西想给我看。他从包里拿出了两页纸。我读了,然后又读了一遍。我看着他,告诉他这个非常棒。这两页最终变成了《嚎叫》。
金斯堡和他的诗集《嚎叫》
《巴黎评论》:听起来,即使是在旧金山的时候,你也过着离其他人相当远的生活。孤独对你重要吗?
吉尔伯特: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一直过着安静的生活——要么一个人,要么和我爱的人在一起。
《巴黎评论》:你觉得是隐遁保持了你的写作生涯吗?
吉尔伯特:当然,一定程度上让我控制了我的虚荣,帮我抓住了真正重要的东西。
《巴黎评论》:你在诗中透露了自己的许多事情。你的诗是直接取自你的生活吗?
吉尔伯特:是。我为什么要发明它们呢?
(原载《巴黎评论》第一百七十五期,二〇〇五年秋冬号。译者:刘向阳。限于篇幅,本文有删减。)
节选自
《巴黎评论·诗人访谈》
明迪 等/译
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9年11月版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文学照亮生活
网站:wxb.whb.cn
邮发代号:3-22
长按左边二维码进微店
原标题:《八十岁等来《巴黎评论》采访的诗人,想好了永不退休 | 此刻夜读》
阅读原文
新闻推荐
矩阵星我是科学家iScientist作者:矩阵星编辑:李小葵物理学史上,1905年被称为“爱因斯坦奇迹年”,爱因斯坦在这一年横空出世,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