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德与幸福，你选哪个？ 陈嘉映

美德和幸福，这个主题说起来也简单。一方面，有句老话说：人人都追求幸福，人生的终极目标是幸福。另一方面，我们也愿意自己是一个品德良好的人，很少有人愿意别人说他是个缺德的人。

有可能你既拥有幸福，又拥有美德，但这两者间并不总是珠联璧合的。如果美德和幸福只能选一样的话，你选哪样？

我们平常所说的美德或德性，并不一定都会带来好处。这种现象自古以来人们就注意到，而且有大量的讨论、记述。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就有篇故事叫《罗刹海市》。《罗刹海市》写，在罗刹国，缺德的人过上最幸福、最好的生活，而品德高尚的人始终过得不幸。后来人们就把这个《罗刹海市》当作一个隐喻，跟我们所设想的美好世界是倒过来的。

但我们的现实世界，无论好坏，毕竟不完全是罗刹海市。我们想想自己的经历，然后再看看身边的人，就会发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虽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但美德并不总跟幸福冲突。相反的例子当然有，我们也经常会抱怨、批评、指责，甚至抗议。这一方面说明社会有很多问题，但另一方面说明社会还没糟到那样。我们要是真正生活在把颠倒黑白当司空见惯的世界，可能连抱怨都忘了。

那么美德跟幸福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呢？自古以来有很多思想家也都在考虑这个问题。我把他们的想法大致归为三类，第一类就是功效主义，按照它的说法，道德是达到幸福的手段。第二类我把它叫做唯道德论的主张。这样一种主张是只认道德，而不管道德带不带来好处。第三类就是像孔子、亚里士多德这样的思想家，他们把道德放在很高的地位上，但是他们跟唯道德论不同，他们认为幸福不仅包括美德，而且也包括健康、财富、长寿等等这样的一些因素。

功效主义认为幸福是我们最终追求的目标，美德是获得幸福的手段。的确，在现实生活中，一个诚实的人、勤劳的人、能够自我约束的人，往往最后是给自己、给身边的人带来了幸福。在这个意义上，美德好像是获得幸福的一种手段。

但下面我就要讲讲功效主义它也有些不足。首先，虽然有些美德有时或通常会带来幸福，但并非所有的美德，更不是所有时候都能带来好处。而且，功利主义在集体生活中是个很可疑的主张。有很多理想主义者后来干出相当为人不齿的事，一开始的辩护都是说“为了这样一个高尚的目标，我们且不管手段是什么样子的”。回忆一下历史，如果一个政权，或一个集体，为了高尚的目标或理想不择手段，最后往往是会带来灾难的。

从理论上讲，更重要的值得怀疑的地方就是，美德并不只是幸福的一个手段，美德是幸福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们说什么人幸福呢？我们说那些心地善良、品质纯正的人幸福。幸福这个概念天然就包含着相当的品德的成分，甚至可以说，美德构成了幸福的骨架，它是跟一个人的品质相联系的。

唯道德论认为最重要的，甚至人生中唯一重要的就是美德。美德要不要回报呢？唯道德论者主张美德不是获得任何东西的手段，美德本身就是目的。功效主义的观点和道德主义的观点几乎是倒过来的。功效主义以福论德，就是说谁有福气、谁得了幸福，那说明他有德。道德主义是倒过来的，它说以德论福，就是说一个人有美德了他就是幸福的。

在实践中我们也见过很多唯道德论者，或接近于唯道德论者的人。比如说教科书里的屈原、文天祥，他们就是为了他们的理想什么都可以放弃。如果我们把这个视野再扩大一点，不仅讲道德，我们也讲一个人的理想，梵高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为了他的艺术理想，始终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但是他也没有放弃理想。就此而言，道德主义对我们，特别是对年轻人，始终是有一种吸引力的。

我再举一个庄子的例子。庄子笔下的“神人”，只凭自己的心意周行于天地间，列子御风而行，高出常人很多，但庄子说这境界还不够，因为他“御风而行”还“有所待”，还要等风，而真正的“神人”“无所待”，这种“无所待”的境界就接近于唯道德论所讲的一个人内心的道德。

但唯道德论也有它的短处。即使是文天祥和梵高，他们也不反对幸福，他们并不是唯道德论的。他们能够为自己的理想放弃幸福。但如果他们的理想实现了，他们并不会拒绝幸福。当然如果梵高过上了幸福生活，还能不能画出那么好的画，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最后讲一下第三种，就是孔子和亚里士多德这种。一位是中国的哲人，另一位是希腊的哲人，他们都是把德性放在最高一级，但这两个人都不否认在德性之外还有其他的因素会带来幸福。

孔子直接就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我们想过上好生活，想富贵，人人都是这样的。区别只在于，对于孔子来说，“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就是说如果要让我用不道德的方式来获得富贵，这个我是不能接受的。亚里士多德所讲的良好生活，也跟孔子的结构是差不多，把美德放在第一位，但是幸福仍然包括了健康、财富、长寿等等。

和功效主义、唯道德论比，我觉得还是孔子和亚里士多德的主张比较接近普通人的想法。一方面我们希望自己健康、有钱、长寿，但我们也不愿丧心缺德地去获得这些东西。这就回到了我们最早提到的问题，就是两者能携手并进当然最好，但若两者发生冲突，怎么办？实际它没有一个人人共同遵守的答案的。文天祥有文天祥的答案，梵高有梵高的答案。我们也可以说，德性和好生活的比例是不一样的。对文天祥来说，德性亏一点，他就感受不到幸福，我们如果德性亏了很多，我们就感受不到幸福。

不管这个比例是什么样子，我想说的都是，无论你对德性的要求很高还是比较低，德性永远是幸福的一个组成部分，你要是整个地放弃了对德性的要求，你是不会感到幸福的。

（选自《新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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