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拯救亚马孙雨林，灭火器在谁手中？

记者 | 田思奇

编辑 | 陈升龙

南半球的熊熊林火，犹如触发了“蝴蝶效应"，煽动着全世界的关切情绪。

“地球之肺"亚马孙雨林横遭大幅超出往年的火灾，巴西政府因此遭到全球网民以及各国领导人的声讨。而在其右翼总统博尔索纳罗看来，加快利用雨林是促进巴西经济复苏的重要途径，发达国家没有资格指手画脚。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亚马孙雨林虽横跨南美洲多个国家，但其中三分之二在巴西境内。这里是全世界抵抗气候变化的重要堡垒，也是地球生物样本宝库。在本世纪前十年里，保护亚马孙还是巴西政府环境政策的核心，在遏制森林砍伐方面颇有些成效，并一跃成为全球抗击气候变化的先驱。

然而，自从2014年起巴西经济陷入衰退后，一切就发生了变化。今年1月博尔索纳罗上台后，全新的环境政策带来了无限商机，同时也为亚马孙雨林播下噩梦的火种。如今，要彻底扑灭它，解决好经济发展与雨林生态的矛盾，人们需要的是一场更有智慧的集体行动。

“让狐狸接管鸡舍"

按照《经济学人》的说法，事实上自从一万多年前人类定居在这片土地以来，雨林的范围就呈缩小趋势。

据世界自然基金会（WWF）介绍，巴西境内的亚马孙地区自1970年代初起约有五分之一土地上的森林已被砍伐殆尽，而周边大片土地也因伐木和火灾而退化。这里正是WWF确定的11个全球“毁林热点地区"之一。这些地区未来预计会发生大量集中的森林减少或严重退化。

美国科学院外籍院士、研究亚马孙森林砍伐问题的巴西气候学家诺布雷（Carlos Nobre）向界面新闻透露，这里约80%的森林砍伐是非法的，包括土地掠夺、偷窃木材等行为。但是“在不太遥远的过去，我们有过很好的做法，"他显然对现政府的做法很不满。

在21世纪的前十年里，巴西官方与企业界纷纷采取管控措施，新的保护区得以创建，监测执法得到加强。由此，亚马孙森林砍伐在2012年降至有记录以来的最低水平。诺布雷指出，得益于打击非法砍伐和对火灾的控制，从2005年到2014年，巴西将亚马孙的森林砍伐减少了75%。

但随着2014年经济陷入严重衰退，巴西不得不加大对主要农产品——牛肉和大豆的依赖。2015年和2016年，巴西经济连续两年大幅萎缩，再之后两年虽然走出衰退，但增速仍徘徊在1%左右。

另一方面，巴西雷亚尔的大幅贬值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该国农产品的出口。在砍伐森林后的土地上放牛、开垦的情况逐步复苏。

在去年的选举中，陆军上尉出身、长期担任国会议员的博尔索纳罗获得农业企业游说团体Ruralistas的支持。他在竞选期间语出惊人，宣称广袤的受保护土地阻碍了巴西经济复苏，并承诺将这些土地开放给商业开采，进一步探索雨林的经济潜力。

此外，博尔索纳罗一度威胁将彻底废除环境部，并效仿特朗普退出巴黎气候协定。不过在农业部门担心遭遇产品抵制的压力下，这些承诺尚未兑现。巴西原本在协定中保证到2030年消除亚马孙的非法砍伐，以及恢复1200万公顷森林。但在新领导人的鼓动下，伐木工、农民和矿工对亚马孙地区的土地控制越来越强势。

今年1月上任后，博尔索纳罗迅速将管理和创建原住民保护区的权力从国家印第安人基金会转移到了农业部。同时归入农业部的还有登记林业服务的权力等。土著保护区占巴西领土的13%，包括大片热带雨林，可以免受外来的非法砍伐困扰。

外界一致认为，这些新举措是巴西农业利益集团的巨大胜利，因为新任农业部长迪亚斯（Tereza Cristina Dias）在巴西议会下院任职时曾是农业利益游说集团的领导人之一。对于这种做法，一名议员将其描述为“让狐狸接管鸡舍"。

《纽约时报》指出，博尔索纳罗政府将主要环境机构的预算削减了24%，还减少了针对环境破坏的惩罚措施。与2018年同期相比，今年上半年巴西主要环境机构的此类执法行动减少20%，这意味着大片雨林可以在阻力较小的情况下被砍伐。

环境部长里卡多·萨莱斯（Ricardo Salles），同时也是巴西农村协会的前法务总监，曾表示希望政府机构享有自由裁量权，降低或暂停环境处罚，引发执法力度将被进一步削弱的担忧。

他直言不讳地指出，解决非法伐木的办法是将其“货币化"。“过去10年或20年以来制定和使用的法律法规对亚马孙地区的开发限制太大。这就是人们铤而走险，从事非法犯罪活动的原因，"萨莱斯对英国《金融时报》表示。

萨莱斯还拿利益最攸关的群体作为例子：“人们要意识到，在亚马孙生活着真实的主体（当地2000万居民）"，“我们需要给他们一个具体的回应，而不是简单地说他们不能在亚马孙做任何事情。这是不合理的，甚至是不可行的。"

不可逆转的伤害

博尔索纳罗上任几个月后，其多重新环境政策的结果就已反映在卫星图像上。早在今年6月，亚马孙雨林损失的面积就达到769.1平方公里，同比加快60%，相当于每分钟减少1.5个足球场的面积。

巴西国家空间研究所（INPE）数据显示，亚马孙雨林的砍伐量在7月上半月明显加快，超过1000平方公里，相比2018年7月整个月都要增长68%。

数据公布后，博尔索纳罗发声指责其为谎言，玷污了巴西政府的形象，并解雇了INPE的主任Ricardo Galvao。随后INPE的新数据显示，今年7月全月的森林砍伐量同比增加278%。

亚马孙雨林火灾每年都会发生，最严重的季节正是在8月至10月，出现厄尔尼诺现象时就更严重，因为植被会特别干燥——但今年并非厄尔尼诺年。

根据亚马孙环境研究所（IPAM）的数据，与去年8月同期相比，今年热带雨林的火灾增加了70%。与总体干旱最严重的2016年相比，今年的火灾数量也要增加23%。

IPAM执行理事安德烈·吉马雷斯（André Guimarães）向界面新闻透露，今年的干旱程度并不严重，“这让我们困惑……只有砍伐森林才能解释（火灾）高峰形成的原因，我们已经确认这种相关性"。

气候学家诺布雷表示，今年的火灾数量是这十年中最多的，且大部分属于森林被砍伐后放火的情况。他介绍说，与中纬度较干燥的森林不同，热带森林非常潮湿，几乎不会失火。大片的森林正在被砍伐，在干枯几个月后，（人们会）放火为放牧和农田开辟更多土地。

巴西利亚大学生态学家梅赛德斯·布斯塔曼特（Mercedes Buestante）则对界面新闻强调，不能仅做数值比较，更关键的是要评估不同时期的背景。21世纪初，联邦政府、州政府、社会团体等利益相关者纷纷行动起来，改善滥伐的状况。这期间，广泛的研究项目也得以开展，雨林资源不断流失的后果得以深入人心。

“但今年，无论是科普，管理滥伐，还是救火的政策经验方面，其背景与以往都是完全不同的，这就是眼下情况被认为更加严重的原因所在……还要考虑到这样一个事实：在5月和7月之间被砍伐的一大片森林可以持续燃烧到10月。在旱季结束前，这会有利于火灾的蔓延。"

在毫无根据地批评NGO在雨林放火后，博尔索纳罗最终转变态度，在上周五宣布派军队前去灭火，并表示对环境犯罪“零容忍"，在一定程度上默认了自身政策对火灾负有一定责任。

对于火灾异常的原因，已经不存在太大的争议。那么，过度砍伐世界上最大的热带雨林会有什么影响？

布斯塔曼特指出，森林砍伐导致原本储存在植被中的碳被释放到大气中，其主要构成是作为温室气体之一的二氧化碳。这会加剧气候变化，导致严重干旱和强烈风暴等极端天气事件。另有研究表明，没有砍伐但受火灾蔓延影响的林区也更容易遭受极端干旱和暴风雨侵袭。

诺布雷对界面新闻指出，正在进行的研究表明，如果亚马孙的森林砍伐总量超过总面积620万平方公里的20%至25%，就有跨越临界点的风险。在这种情况下，50%到70%的森林将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退化的稀树草原。

“目前，砍伐林地的面积从15%到17%不等。以现在草率砍伐森林的速度，这一临界点将在30年内被跨越，这是一种不可逆转的转变，因为新的生物量将与更干燥的全新气候形成稳定平衡，"诺布雷说。

武器在消费者手中

面对国际社会的批评，博尔索纳罗再三予以回击，还一度拒绝法国牵头的G7资金援助。他坚信保护巴西大片土地的呼声是阻止巴西发展的全球阴谋。

他的托词“经济效益"成了欧洲国家手中的“大棒"。法国和爱尔兰威胁，如果巴西不加紧应对大火，他们将重新考虑欧盟与拉美经济合作组织南方共同市场达成的自由贸易协定。欧盟轮值主席国芬兰财政部长甚至呼吁欧盟暂停进口巴西牛肉。

《经济学人》也建议，跨国食品公司应该放弃采购在非法砍伐的亚马孙土地上生产的大豆和牛肉，就像他们在十几年前所做的那样。巴西的贸易伙伴应该以其保护雨林的良好表现为条件进行交易。

气候学家诺布雷持同样的观点：“从全球范围来看，最有效的武器就在消费者手中。如果他们拒绝购买来自亚马孙森林砍伐地区的产品，砍伐活动会迅速减少。"此外，诺布雷认为与巴西经贸关系密切的国家扮演者关键角色，政府可以向巴西施压，要求其推广无砍伐森林的供应链。

澳大利亚詹姆斯·库克大学研究土地利用对热带雨林影响的生物学家比尔·劳伦斯（Bill Laurance）对界面新闻表示，亚马孙的主要经济活动是养牛和种植大豆。这些虽然在巴西经济中占比不大，但对亚马孙流域的居民来说却尤为重要。木材出口也是出口收入的主要来源。

“谴责博尔索纳罗的政策，并在巴西国内与之斗争至关重要。巴西人必须在这方面积极行动，"劳伦斯建议，其他国家应该在舆论持续上施压，强调保护亚马孙的重要性，直至切实关心亚马孙生态的巴西人厌倦谎话连篇的博尔索纳罗和他带来的所有问题。

除了发动外部压力，巴西本身也不乏保护雨林的良方。生态学家布斯塔曼特指出，毕竟巴西已经在2005年至2013年证明，在不增加森林砍伐的情况下也能实现经济增长。农业是巴西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至少从理论上讲，水资源生产和养护、气候调节、授粉、虫害防治等方面更要重度依赖于维护自然生态系统。

“因此，砍伐森林并不能持续创造财富；相反，它严重削弱了巴西经济复苏的可能性，"布斯塔曼特说。

显然，寻找解决雨林生态与经济发展矛盾的途径，需要更为科学的方法和长远的眼光，以取代目光短浅的粗放式开发。

气候学家诺布雷介绍说，雨林里最大的经济潜力蕴含在其极其丰富的生物多样性中。例如阿萨伊浆果（也叫巴西莓）带来了超过10亿美元的收入。这种具有高附加价值的水果可以被加工成冰激凌、酒类添加剂、果汁，广受发达市场的欢迎。

“我们需要通过现代技术，利用雨林完备的生物资源来发展可持续的森林生物经济。我们正在推动一项名为‘亚马孙4.0’的倡议，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亚马孙流域的现代生物产业。同时，我们需要极大地提高目前的农业生产力。养牛场的生产效率非常低下，这反过来就会不断地推动砍伐森林。"诺布雷介绍说。

来自亚马孙环境研究所的吉马雷斯也表示，亚马孙物种繁多，大部分尚未被充分研究，所以开发生物解决方案的前景非常广阔。

巴西是世界第六大温室气体排放国，在这方面可以有所作为。“我们完全有责任在不降低农业生产力的提前下减少森林砍伐，这是能做到的，"吉马雷斯建议，巴西可以考虑在已经清除森林的地区进行更密集的农业生产，开发生物制品价值链，培育并激励新的市场。

另一种方法，是对雨林的环境服务进行价值评估，并予以补偿。吉马雷斯说，“现在是市场进一步探讨纳入大自然环境服务成本的时候了……基于牢靠的科学基础，我们提醒市场和企业要更多地参与进来，寻求解决方案。"

“亚马孙雨林横跨七个国家，却造福了整个世界。让每个人都参与到这个问题中来，也是很合理的，"吉马雷斯总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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