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佰下
昨天下午,微信通讯录上的A君走了。消息传来,木讷半晌。屏幕上定格的他的那一个笑容,把我召唤到九年前的伦敦。他在早餐厅里,对着放肆说笑的中方团队竖起食指,挡在他肥阔的嘴唇前,嘘了一声,提示轻一些。就这样,他连续提醒了七天。
他那时是我下榻宾馆的见习大堂副理,梦想是成为旅馆业高管。因为聊着投缘,回国一度还保持着网来网去。直到近几年,连简单的招呼也不怎么想得起来打。唯一存在于我生活中的痕迹,是那一天,出于焦虑,在朋友圈里吐了一句老人的病情。他忽然不知从哪个角落眺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回了一句:受难吃苦的人生,你也要捱,祝福你捱得住,默默为你加油。
这打鸡血般的鼓励,我看到了。然而处理紧急情况要紧,没有腾出手来回复。我知道这小子仍然妥妥地在欧洲,还有空为我打气,他的一切一定不错。几天后,一场车祸把他高高甩向大树,那句励志的话成了我们最后的交集。人生红灯亮起处,这一个值得珍视的朋友,从“陪你一起走”的队伍中紧急刹车,离开了。
不免遗憾。失神的我,难以自控地在屏幕上划拉通讯录。在这个足有一千多人的朋友圈里,我想知道,我还剩几个想到时能让脉搏跳快一点、周身暖和一些的,所谓真正的朋友?
通讯录朋友圈的友情,其共同特征似乎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学生时代天天腻在一起,好到轮流穿一件夹克,饭菜票都不分彼此共享的那几位,如今往往在朋友圈里不声不响。Q君,有一部“老坦克”自行车,本科四年里为我做车夫,让我得尽便宜,写诗打乒乓的激情和速度让我大为钦佩。现在,他是名校的头儿,家里的主事,高中生他爹,厨房里的大师傅,基本上五六年一小见。眼神是操劳过度的,诗歌是远离已久了的,低调的性情不变,身体不复如初,人生轨道已变,偶与我这样的“发小”应酬,也拿捏在“相见不如怀念”的火候……你还好吗?我不来打搅你,我想你还不至于忘了我。
研究生时代的各系科混住,成就了一群年轻的朋友。秉烛舌战,花生米就着力波啤酒;冬雪滑腻,代为打饭翻了碗盆;军事课救场,我晾干的衬衫挺立在他身上;排球场受伤,无麻醉缝合我的眼睑时,紧紧扯住我的手一声不吭……这样的朋友颇有几个。拖拉到群里,放大头像端详半天后,隔屏叙旧。然而,似乎当年的热乎劲儿甚难再寻。那天,已是南大教授的一位旧友一语点破,他说,也许都是“情景中人”,所以,当我们走出了各自生活工作的图景之后,还会有新的友情通过几乎差不多的路径,一点一滴地积聚起来。
“其实很难说谁和谁不再是朋友,只是,生活的清寂是要友情去填补,后来者填了离开者的缺。只要还是心性依然,我们不免仍会像当初对身边挚友一样对新朋友掏心掏肺。现在的他,就是当初的你。而你身边的他们,也就是当初的我们……”说这话时,窗外风起,屋内酒热。
通讯录上的好友,渐渐都与一段遭际联系在一起,因了那一段遭际还经得起岁月翻弄,所以,就算越来越多地成为过了时的热络名字,翻看时,却依然有一层涟漪荡过,有不灭的心动在。这个,恐怕得习惯。
有一些名字,已经不在这个世界,却依然安睡于通讯录里,因为他或她曾经滚烫过我内心的一壶酒。或者,我们真的一起摸爬过一段特别的路。H女士,曾经是我工作的联系人,电话那头是永远清脆的女高音和响铃般的笑声。直到我们一起出差到了瑞典,她累到嗓子哑了,才有了我用自带电水壶给她煮上一碗方便面,放上许多斜桥榨菜,看她边吹边吃的那一刻,她吃暖了,只扔过来一句——“为了你这碗面,我都更依赖这世界。我不谢你,明天还要吃。”她于不经意的散步间发现达尔哈拉的一座山头可以眺望大湖,便充当我们的领路人。那天风大,她的丝巾飘扬在胸前,好看极了。她说若可带女儿来赏这样的风景就好了。憧憬之语隔不过两年,她因胃癌谢幕人生。
Z女士,在演出大巴上被我认出,电台老牌主持,在我红领巾未摘时就听她主持的星期广播音乐会。她看到了我的眼圈,她说人生不应当那么累。她建议我跟她一起在演出前的漫长等待中,到江阴的街头去泡个脚,除除乏。她说,你这个年龄体会不到黄昏已临,搬张板凳坐下来喝茶的好。“慢一点,别催迫得自己太紧。”在她被疾病带走数年之后,她的话在我耳边,还是那讲解舒伯特小夜曲的和畅恬静的音色。那一抹音色,就是我通讯录里定格至今的一抹月色。
朋友此一时,朋友彼一时,这似乎是比“朋友今生一起走”更实在的状况,也似乎是盘点友情时更应该有的那一份看开。
来的来,去的去,通讯录里从A到Z,故交多零落,新朋少相知。有时候,想到那些在自己生活中消失了的“过路党”,不免黯然。可是,慨叹声未落,手机里的通讯录就会又“长”出一截——微信时代,不容分说,新朋友们几乎以“破门而入”的速度,又从后面赶上了自己,说了一句“你好,幸会”后,便神出鬼没地通过各种即时联络平台,与我共同感知互相的存在,并肩走上一段,高兴了吆喝几嗓子,悲伤时点个破碎的爱心图像,误解时拉黑隔离几天,或者就此一去不回头……只是属于和不属于我们的这个时代,既丰富得过了头,日历翻新得也超速起来,见惯了不明不白的离去,已是必然。
就算这样,一波接着一波地热闹着,真朋友,有几个?
那一天,本科死党群聚了。L小姐塞到六个人手里六个USB,我以为是要推广什么业务的节奏,却大错特错地发现,里面是五十首本科时,我们最喜欢哼哼的中外流行歌。不经意地翻转着小棒,背面竟然刻着我名字的拼音缩写。其他五人也发现了。至此我们死心塌地,跟着这借“歌”还魂的友情走。
那一天,X来进行迁居他乡前的告别。吃着,说着,我以为我轻松地应付好了一个送行。嘱咐了她要格外注意尚未痊愈的慢性病状,描画了我多少有点知道的枫叶国的秋冬,唱歌一样地告诉她:就是一张机票,12个小时,现在都一签十年了,放心,也许我下个月就出现在你家门口……她送我到地铁口前,忽然提议一个拥抱。人到中年的她很单薄,我这才意识到从初识的九年前到今天,她是一天天地在消瘦。松开时,她眼睛红了。此后,每走下几格台阶回望,都看见她站在便利店的门口对我挥一下手,下到我的脑袋快淹没在地平线处,最后一望,她仍然看着我,挥一下手,擦一下眼角。那一瞬间,我忽然感觉不安,忽然觉得我可能又要失去什么,又忽然觉得,我生命中的这一页友情,似乎没有那么容易被渐凉的秋风吹翻过去。于是我依然对她报以一个微笑。
你们好好地来。你们好好地走。
作者单位:解放日报
新闻推荐
7月30日和7月31日,美联储举行备受关注的货币政策决策会议,议息结果将于北京时间8月1日凌晨公布。市场普遍预期美联储将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