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的都给我站马步

于建勇

树上的苹果一见红，疤脸二爷就成了村里最威风的人。

疤脸二爷身材高高大大，但腿有点瘸，因为左脸上有一条豆虫一样闪亮的刀疤，村里人便都叫他“疤脸”，几乎没人叫他“于顺河”的大名。疤脸二爷天天扛着一支很长的土枪，没白没黑地守在果园里，像母狗护崽似地看守着南坡上林业队的20多亩苹果。大国光、小国光、香蕉、红将军，明媚的阳光下，苹果在枝叶间泛着光，飘着诱人的香，勾起人偷摘的欲望。成功得手的人很少，因为谁也不知道疤脸二爷什么时候会出现。往往就在你偷了苹果一转身的时候，却发现他扛着土枪就站在身后。什么也甭说了，在那张凶狠的脸和刀一样的目光面前，只能任其发落。

疤脸二爷没有家，林业队的小土屋就是他的家，土枪就是他的妻子，而那满坡的苹果就是他的孩子。巡查中，看到哪棵树受病了，他会立马叫人来施药；看到哪个树枝劈了，他会仔细用草绳捆好。被风刮落的苹果，他会一一捡起，集中在小土屋的一个筐里，一个也不吃，等积攒多了，让队员拿到村里卖。不过遇到他心情好的时候，有人路过果园，他也会把捡的苹果送人一个。队里的社员和他开玩笑：“好你个疤脸，单把苹果送给漂亮的娘们！”有一次，刘二奶奶劝他，遇到合适的女人应该成个家。他说：“拉倒吧老嫂子，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萝卜多坑少，好萝卜都找不着坑，我这样腿上有伤脸上有疤的萝卜上哪儿找坑？更何况……哎！”说话间，他人已走出老远。

疤脸二爷有两个爱好，刻滑石，抽旱烟。他的小土屋里摆满了用滑石刻出来的小鬼子和八路军，一排排，一行行，大大小小有百十个；他的长烟杆不是叼在嘴里就是在装烟，越烈的旱烟他越喜欢。他的这两个爱好，给了我们接近他的机会。每当在山里捡到一块滑石，我们就给他送去，他就给我们一个落地的苹果。捡不到滑石的时候，我们就从家里偷点父母抽的旱烟，去和他套个近乎。他接过烟，总是立即装上一烟锅，点火深吸一口，眯着眼睛慢慢吐出。烟没劲，就嘴一瘪，摇头，说：“没杀头！”如果烟有劲，他就连连点头说：“好烟！”然后用已经被烟锅烧出厚茧的大拇指，把烟锅按一下，赶紧吸第二口，仿佛怕耽误了吸，烟就燃完了似的。

吸完烟，如果屋里有苹果，是肯定要给我们分的，每人一个，不许带回家，现吃，且不许出去说。我们吃着苹果，他抽着烟，就会给我们讲他参军打仗的故事。零星记得，他说他是在1941年刚满16岁时，参军到了许世友的清河独立团，参加过榆山大会战，之后随部队辗转作战，打遍了半个中国。1950年，他又随部队开赴朝鲜。在朝鲜战场上，他两次受伤，一次是与大鼻子美国兵拼刺刀时被刺伤了脸，一次是被炮弹炸伤了腿。回国后，转业到了大连市粮食局，后来因为他说了“大跃进”的坏话，被划成右派才回了村。讲到动情处，他会手舞足蹈，表情激昂，还把一件平常舍不得穿的黄军装与一条宽宽的牛皮腰带从包袱底拿出来，让我们看，也让摸。当我们的好奇心得到满足时，他也过了故事瘾。衣服收好，脸上复又出现先前的凶和冷。

我们与疤脸二爷的较量是在上小学五年级那年。因为靠送滑石、送烟换苹果吃，根本不过瘾，况且不是每次都给，于是我们便决定偷。经过策划，我们5个人兵分两路，两人负责给疤脸二爷送烟，把他缠住，另外3人进苹果园偷苹果。这一招果然好使，当我们在玉米地里会合，从扎进裤筒的上衣里把“战利品”一一掏出来时，一数20多个。不用分，一起吃，5个人猫在玉米地里吃了个够，走出玉米地时，肚子鼓鼓的，一起唱起了“民兵都是英雄汉，不怕艰苦不怕难……”

几天后，我们故伎重演。这次，大平和山子负责去送烟，到了却发现疤脸二爷不在屋里，而我们这边并不知道，钻进苹果园就下了手。刚摘了几个，猛听到身后有人大喝：“小兔崽子！都给我滚出来！”回头一看，疤脸二爷端着枪站在地堰上，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们。

我们3人顿时软了腿，全身筛糠似地成了他的俘虏。“走，上屋去！”他大声喝令我们，“谁敢跑，老子一枪崩了他！”他跟在我们身后，骂骂咧咧：“小兔崽子，上次我就觉得你们在耍熊，果然中了你们的计。今天你们一出村，老子就把你们盯上了，和老子来这一套，姥姥！”

可怜大平和山子还在屋里傻傻地等呢，也被堵在了屋里。“说吧，怎么处理？”进了屋，疤脸二爷把枪放下，点上一锅烟，恶狠狠地问我们。“二爷，饶了我们吧，俺再也不敢了……”屋里顿时响起了我们很没有节操的求饶声。“饶了？没门！”疤脸二爷用烟锅狠狠地敲着鞋帮，“今天老子让你们长长记性，尝尝偷的滋味。不想让家长和老师知道，就乖乖听我的。”“听您的，俺听您的二爷！”我们异口同声。“听我的，都给我站马步，两手伸平，把偷的苹果托住，谁的苹果掉了我踢死他！”于是，我们5人一排站起了马步，每人手里托着两个苹果。疤脸二爷从墙角抱出一个树墩子，坐在我们跟前，点上旱烟瞅着我们。

平常从来没觉得苹果沉，可此时觉得手上的苹果比铅球还沉。只一会儿我们就有些撑不住了，一个个咧嘴发出唏唏的叫苦声。“奶奶的，小小年纪，让你们偷，不知道苹果是集体的呀？”他咬牙切齿地说。汗珠子很快就从我脸上头上淌了下来，毛毛虫一样绕过脖子，双腿酸痛得一个劲打颤。“行了，站直吧！”就在我们快要瘫倒在地的那一刻，疤脸二爷喊了一声。哪里还能站直！我们几乎同时瘫坐到了地上。疤脸二爷突然大喝一声：“都给我滚起来，别坐凉地上！”接下来，他找出了一张包苹果用的纸和一支铅笔，在上面写了“以后决不偷东西”七个字，让我们签了名。然后，他把保证书对折叠好，装进口袋，说：“今天的事到此为止，只要你们以后能学好，二爷就替你们保密。”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敢造次，他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升入初中、高中后，我们见疤脸二爷的次数就逐渐少了。到后来村里实行土地承包，林业队的果园分到了户，疤脸二爷也就失业了。不过，没过多久，他的“右派”帽子就被摘了，回原单位上班去了。听村里人说，他后来还当了一个很大的粮所的所长。只是，再也没有见过他。去年，听他一个侄子说曾去看过他，他还是没成家，住养老院，见面时，他还问起过当年我们这帮“兔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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