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兴武
一九八七年,夏。
乡村夏日的午后,无风。阳光更热烈了,蝉鸣得厉害,我将门掩了,在屋里正读着爱尔兰女作家伏尼契的《牛虻》,亚瑟(牛虻)与琼玛绝望而苦涩的爱情,让我无所适从,不禁困意袭来,于是合上书本,不得不站起来在房间来回走动。乡村的夏日,村里寂静得厉害,人们都在午睡,只有我醒着,偷偷地望着村子——就像夜晚他们都睡了,只有我在夜里偷窥着每一个人的梦。
也就在这个无聊看世界、无所事事的时间,我推门走出去。大院门口的老榆树下,拴着上午我放牧回来的老牛,它似睡非睡地卧在那里,眼睛一张一翕,反刍着美食。许多的牛虻就在它身上串来串去,老牛用尾巴扫一扫,牛虻像直升机一般升起来,又落下去,时间就这样缓缓地流逝。
我走近老牛,看着飞上飞下的牛虻,心中升起一股常有的冲动——捉牛虻(儿时放牛的乐趣之一)。我把手掌握成口袋状,对准一只牛虻扣了上去……“啊……”一声惨叫,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已经倒在地上,一条腿蜷缩着在地上打滚。我的惨叫声将父亲从美好的睡梦中惊醒,父亲从屋里冲了出来,看见倒在地上的我,问我怎么了,此时,我哪里还有心情去回忆刚刚发生了什么,只顾着嚎叫。父亲见状,只得迅速地将老牛拉起来,套上架子车,把我放在上面,一路鞭打着老牛,拉着架子车向县里的医院奔去。
在到达医院门口时,我苏醒过来,腿也能伸缩自如了,没有了当时的惊心动魄与恐惧。父亲找医生给我做了检查,终于找到了让我瞬间倒在地上的真凶——在我用手扣在牛肚上的瞬间,让在佯睡享受着美食的老牛受到了惊吓,本能地用蹄子迅速地踢向它的侵略者,意外就这样发生了——我成了那只牛虻。此时,我已经能下地行走自如了,父亲让我坐上架子车,回家。
一路上老牛时不时回头望着我,眼里流露出无辜而又愧疚的神情。
我突然为我冲动的举动而愧疚——我不该在老牛午睡享受美食的时刻去打扰它,就如同在夜晚,我不该去打扰别人的梦一样。
再大一些时候,读着牛虻写给琼玛的诗:
不管我活着
还是我死去
我都是那只牛虻
快乐地飞来飞去
“在你还是一个难看的小姑娘时,我就爱你。那时你穿着方格花布连衣裙,系着一块皱巴巴的围脖,扎着一根辫子拖在身后。我仍旧爱你。”
我的泪淌在故乡青春的河流里。我仿佛看到了一只饱经忧患、意志坚强、眼神绝望又犀利的牛虻在向我飞来。
“西方哲学之父”苏格拉底,在七十岁高龄时,以“亵渎神和毒害青年”两项罪名被送上法庭,面对五百人庭,苏格拉底发表了最后的申辩:“如今,雅典如昏睡中的骏马,我就是一只不断叮咬它、使它警醒的牛虻。”
很多事,不是你经历一次就能刻下记忆,即使重复无数次,还有从记忆里慢慢流逝的,无从忆起。
而童年对于新鲜事物的探索和冒险的勇气,在童年的生活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以及后来对童年生活造成痛苦的人的宽恕与包容,都在某个夏天随风而去。寂寞的乡村,朴实的乡亲还是在那块大地劳作,脚下是他们深爱的土地,但他们对这块土地的热爱深深地印在他们的生命里,像一只牛虻,永不停歇地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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