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跃华
一个偶然机会,到了湘西。顺道去看凤凰,茶洞。就我个人来说,是看沈从文的凤凰和茶洞。这时是冬日,山枯水瘦,不见旺季里过于喧嚣的人流,山城古镇有了难得的娴静。穿凤凰古城而过的沱江,连湘、黔、渝的清水江,清碧,悠闲。小木舟岸边泊着,拉拉渡的乌篷船好一会儿才过江一趟,回归它们本来的安适样子。于我,是欢喜的。沿江岸一面惬意地走,一面可以慢慢回想沈从文。
借用他书中的一篇文章名来说,这是“一个传奇的本事”。这位从湘西行伍中走出来的“乡下人”,用禀赋和“耐烦”创造出了自己独有的天地,在纸上建造出他所钟情的爱与美的“希腊小庙”,不管曾经怎样扼制掩埋,终是吹沙见金,星斗熠熠。在私塾经常逃学的小顽童,比起书包里桌子上的“小书”,他更乐意“读一本大书”———观看小山城内外五光十色的社会生活现象,更耽于一个小孩子离奇古怪的幻想。这些由兴趣中观察而来的乡土声色和不安分中生出的想象,若干年后对于他的用笔,即是源头活水。小学毕业,做预备兵,做司书,在地方统领官身边做书记,看古籍旧物学历史,看“清乡”,看内斗,看众多头颅被砍,跟部队辗转流徙,所见所闻更多,眼界更开阔,虽列身兵营而可以说博闻强识了,而精神世界撼动亦益大,转业从文也是很自然的事了。在民国的“北漂”族中,这个20岁的湘西小子,莽撞固执的文学青年,从新式标点还不懂到发表第一篇作品,用了两年时间,引起京派文化界的注意,很快登上文坛;再用十年的时间写出了《边城》等代表作,凭借一支笔打出了天下。在20世纪的文学丛林中,沈从文绝对是一棵高大乔木。
沈先生在他的《自传》里说,“我情感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都不能和水分离。我受业的学校,可以说永远设在水边。我学会思索,认识美,理解人生,水对于我有极大关系”。又说,“水和我的生命不可分,教育不可分,作品倾向不可分。”还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兼容并蓄的水,柔弱而强韧的水,先生的精神人格即在其中。在这个冬日,凤凰城中沱江的净纯,毋须夸饰,清浅处的水草左右流之,其自由招摇的姿态,或许类同百年前的那个顽劣孩童。茶洞镇清水江的幽蓝,深水静流的从容、优雅,不也像是先生的文风么?目光漫过隔江的“三不管岛”,纵眺远山,一抹白云出岫,横在峰峦间,似动未动。我疑心是先生神游的行迹。这片地方的山水边民,给予他太多的抒情气质和眷念情感。“对于农人与兵士,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这点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随处都可以看出。我从不隐讳这点感情。”(《边城》题记)这是夫子自道。而温暖的背后,更深的是悲悯。先生对民族的思索,对远景的凝眸,对滥用权力的厌恶,对“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的推崇,贯穿一生。
先生的散文代表作《从文自传》《湘西》和《湘行散记》,我觉得可以与俄国屠格列夫的《猎人笔记》以及英国V.S.奈保尔的《米格尔街》媲美并读。那些容易被日常消磨忽略的悲喜故事,以及他们有意无意模糊了散文和小说文体的写法,尤其迷人,有趣。关于有趣,奈保尔写道:“当一个人开始拿他从事的事业逗乐时,你很难知道他是在笑还是在哭。”文学家笔下的乐趣,当可哭之笑之。
说到哭,沈先生到了老年特别爱哭鼻子。许纪霖有一篇文章,叫做《沈从文晚年的眼泪》,开篇即道:“新出版的张新颖著作《沈从文的后半生》,令我最感叹不已的,是这位文坛无冕之王的泪”。他说:“一个年轻时代意气风发、自视甚高的大作家,在他后半生,宛如变了一个人:胆怯、羸弱和谦卑。”相信很多人与许纪霖先生有同感:古稀老人的泪,是最见不得的。当你去回看沈从文1949年以后的遭遇,才会知道,晚年沈老的眼泪,那是一把怎样的辛酸泪!
新闻推荐
若边境隔离墙无法获拨款,特朗普放狠话 美国政府“停摆”或持续数年
美国总统特朗普4日表示,如果民主党人不同意修建美国和墨西哥边境隔离墙的拨款要求,他已做好让联邦政府部分机构“停摆”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