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非常希腊 ——读《古希腊星象说》

本文题目借自余光中先生诗之名句。关于古希腊神话，我最早读到的是德国诗人古斯塔夫·斯威布的《古希腊神话和传说（上下册）》和伪阿波罗多洛斯的《希腊神话》（周作人译）。这是比较好的两种中文译本。

读古希腊神话之理由，乃在于古希腊文化是西方文明的源头，古希腊神话又是古希腊文化的重要部分，是全世界共有的文化遗产，不了解古希腊神话，我们就无以真正深入了解、分享与借鉴西方文化经验。古希腊神话以前大多零星散乱载于古希腊史诗、诗歌、悲剧、历史以及哲学著作之中，在公元一世纪左右，才出现经搜集整理而编成的系统性文字记录，后又不断有人增删与诠释，便出现了不同版本，其中尤以伪阿波罗多洛斯的《书库》（亦名《书藏》）最具代表性，周作人所译《希腊神话》即为此书。周作人称:“这神话集的好处，叙述平易而颇详明，固然是其一。是希腊人自编，在现存书类中年代又算是较早的，这一点也颇重要，是其二。”他还译过英国古典学者劳斯的《古希腊的神与英雄》，可惜译稿已亡佚。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西方神话学蔚然兴起，古希腊神话已然成为古典文史研究的显学，相关普及工作如火如荼，因此今人陆续又编写了不同版本，而德国著名古典语文学家莎德瓦尔德这部《古希腊星象说》，则是其中特色显著的一种。

莎德瓦尔德被誉为德国古典语文学最后一位大家，学术研究著述丰硕，成就裴然，他平时亦积极热心地普及古希腊文史知识，诸如到电台做节目，开办通识讲座，编写相关书籍等。此书初版于一九五八年，即是这样普及性质的作品，至今还拥有很多读者，可视作“大家小书”。在此书中译本前言里，刘小枫先生这样赞叹：“通过讲述古希腊经典诗文中的神话，莎德瓦尔德把介绍古代星象知识与解读古典作品结合起来，令我们读来忽逢幽人、如见道心。”

在莎德瓦尔德看来，古人和希腊人仰望星空，却与现代人有很大区别，一是天真，从天空的美和稳定的秩序中体味到幸福的安全感；另一是认知力，那种被掷入无限性的可怕虚无的感受——而无限性同时又意味着转瞬即逝。近现代以来，科学与神话发生观念冲突，一些浪漫派诗人、作家与学者开始用这两种眼光交替看待天空。

“在希腊人‘天真\’的目光看来，天空是神性的领域……正如同希腊人在大地上看到的都是具体的形象，他们在天上也看到了各种形象——这就是星座。”“尽管希腊人的星座世界很早就受到东方的影响，但整体上这一世界却是英雄的世界，描绘的是英雄的传说——这一点尤其值得注意，虽然我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天空神性的秩序消解了所有尘世之物，以可见形象显现出来的天空成为了英雄的领域。……这些英雄作为人类在地上创建了丰功伟业，或是承受了巨大的苦难。他们不是神，却是神样的人，而今以星座的形象出现在天空。当人们仰望他们，记起英雄们的伟绩或巨大苦难，会为之振奋，而同时又对他们倍感亲切。”“人们穿过黑夜这样散步归来，从天空和其上的形象记念起构成我们的人性：有限性和崇高性。”这是编者撰写的书之前言中的话。这篇前言写得非常恳挚、漂亮，有一种古典的澎湃激情。

书中谈到了大约三十个星座，星座知识、古典诗文和神话故事交融在一起，偶尔还夹杂深切感悟，反映出编者的才情高华。其文辞优美精炼，内容裁剪得当，并不赘冗，虽是译文亦能感受得到，将读者引领进那个神人共处的令人惊心动魄又波澜壮阔的世界中。他有自己的写法，譬如诸神大战、特洛伊战争、奥德赛返航历险、普罗米修斯盗火、潘多拉魔匣等等，都比较简略，有的则几笔带过，而譬如赫拉克勒斯的故事却用了十二个小节。读这本书，英雄们历经无尽苦难以及面对苦难毫无畏惧与之反抗的勇气，令人震动。有意思的是，在那里面，很多的神，却有着和人一样的各种情感与缺点，而人的身上却带着高贵的神性。这本书共十章，编排亦很有匠心，首篇照例讲述开天辟地与诸神诞生（《天空、月亮和行星》），而后自大熊座和猎户座依序讲述各个星座的故事，末篇则以朝霞厄俄斯与太阳神赫利俄斯的故事（《晨曦与太阳》）收尾，编者偕读者一道，仿佛夜里观看星空大剧院，戏已终了，随之迎来黎明，这是否一种预示。

在书中，很少见的，莎德瓦尔德这样感叹——不妨视作编者阅读与探索古希腊神话的心得——“这个故事显示出，卓越的生命是如何由伟大、罪责和命运不同寻常地编织在一起。在这个意义上，希腊人的传说故事中传奇和富有想象力的成分确实很简单，但这些传说却蕴含着智慧，从而具有了真实性。英雄们创下的丰功伟绩使我们的灵魂得到提升，但他们也让我们深思。他们要求我们作为人仔细思考：人是多么值得惊叹的存在，而同时又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可怜虫！”（《阿耳戈号（船底座）》）。事实上，无论儿童或是成人，都该去读一点点古希腊神话，虽然各自体验与获益不同。我竟忽地想起康德那一句顶有名的话：“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标准；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那么，跟我们一样，康德在仰望灿烂星空时，一定看到了那些古希腊英雄们的光影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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