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按摩师

□庞洁

因为颈椎病的缘故，经常要去一家盲人按摩店做推拿。这家店我去了有好多年了，虽然门店环境一般，但师傅手法很好，比我以前在医院做的更有效果。

我看不出他的年纪，可能因为被墨镜遮着看不清他的脸，像30多岁也像40多岁，后来跟他逐渐熟悉了，每次会略微聊几句，他话不多，说得最多的就是“脖子还酸不酸了？不要老低头看手机。”

让我好奇又揣测的是另一位帮他招呼客户的跟他年纪相仿的男子，有几次碰上他在给他们做饭，还问我吃不吃。除此，他和他几乎没有对话。

后来那个男人消失了一段时间，盲人师傅身边多了一个姑娘，看举止他们是情侣，他的女友娇小伶俐，他们并不忌讳在客人面前秀恩爱，有一次我去的时候，她就坐在他腿上，好像在帮他剪指甲，并未有马上起来的意思，反而是让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去年一年身体还可以，没有光顾过他的店，今年严重的颈椎劳损折磨得我苦不堪言，当我拿出很久以前办的会员卡上门，他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

在我频繁做推拿的这段时间，却没有再见过他的女友，之前消失的那位男子又出现了，于是我更加好奇他以及他们的故事，甚至某一阵子，我觉得我不是为了去推拿治疗，而是想起他，就觉得像个谜团想探究。

他的盲人专用手机有语音播报功能，他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熟练操作手机。加我微信的时候，很少说话的他突然哈哈大笑：“你的地区咋写的朝鲜?你咋叫告别麦子？你也太搞笑了吧。”

他的朋友圈还停留在半年前，有很多和女友出游的自拍照，非常亲昵，他们做着各种鬼脸，他甚至还像顽皮的孩子一样翻跟头各种摆拍，看得出他们感情不错，他虽然戴着墨镜，但笑得极其明亮。

有次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以前那个姑娘是你女朋友吧，怎么好久不见了？”盲人师傅“嗯”了一声并没接话，空气似乎有些尴尬，接着他问我：“脖子还酸不酸？”我心里想：你就不能多给我说几句啊。

他也有兴致比较高的时候，会主动讲话。比如有一次他说一对夫妻都来他这里做推拿，但是两人坚持各办一张卡，两人都不放心对方背着自己“带别人把卡消费完了”，所以还是各用各的比较好。他问我：“你说搞笑不搞笑？”我想：“搞笑”是他喜欢用的词汇，是他描述世界的方式。

我每次去的时候，他的手机都在播放一个机器女声讲的冗长又狗血的故事，从未间断过，似乎每一天都是同一天…我闭着眼睛，暂时放空，同时又把自己幽闭在看不见的光明里，这光明没有尽头，这黑暗也没有尽头。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你听的这是什么？”他答：“小说。”我还想问：“你觉得好听吗”，可是终究没有问出口。

毕飞宇在《推拿》中写道：“看不见是一种局限。看得见同样是一种局限。人类在自作多情。人类把时间装在了盒子里，自以为控制它了。还让它咔嚓。在时间面前，每一个人都是瞎子。要想看见时间的真面目，办法只有一个：你从此脱离了时间……要想和时间在一起，你必须放弃你的身体。放弃他人，也放弃自己。这一点只有盲人才能做到。”

好吧，放弃自己。我是个耐受力极差的人，些许的疼痛都让我叫苦不迭，盲人按摩师的手重，有一阵子，我觉得我的肩胛骨要被他捏碎了，我呲着嘴叫，他从不理会。我想起在医院的时候，也因为大夫手重我疼得哭喊，大夫便停下来，自己不耐受治疗很多时候就只能草草了事，弄得我反而不好意思。而盲人师傅相反，他从来都是忽视我的感受，我喜欢并接受这种“忽视”。

又经过一段冗长的黑暗，推拿结束了。他让我转转脖子，问：舒服点没？

我醒过来，觉得脑袋的重量减轻了。

最近一次去他那里是上周，开门的竟然是他女友，我颇感欣喜和意外——她回来了。我不知道我为何欣喜，也许是内心不愿意她突然消失吧，毕竟我把盲人师傅长久的沉默理解为是因为她的消失，我在脑海中已经给他们描摹了很多故事，足以写一个小说，哈，我对世事的好奇恰如绝望，一刻也不曾停止。

她很爱说话，对人也特别热情，说着各种家常，他偶尔应一声。我很愿意看到他们这样一对普通的又有点特别的情侣，时而鲜活，时而静默。完了她也会叮嘱我多注意休息：“你要多做操，多锻炼，以后少来我们这里才好呢。”

我的漫长的康复训练就这样日复一日，时好时坏。我的身体跟我的情绪一样有时候其实并不被自己调控。当我接受理疗的时候，我觉得我其实是在找一种别处没有的静默。比如这家盲人按摩店，在他这里体会的沉默和别处不一样，闭上眼睛的黑暗和内心的黑暗也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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