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在一楼□展 爷

夕阳西斜，河边那两块石头显然生锈了。一块匍匐，一块前悬，有水鸟在褐石上拉了斑驳的白屎。第三块“石头”在那蹲着，肩膀晒出油亮的汗汁。他大半天了纹丝不动，没人不把他看成石头。我嗬嗬打了声招呼，他缓缓扭过脸来。

这是一张沟壑纵横的脸，皱如干裂的鱼塘。额头紧窄，下巴尖长，两眼深陷，空洞无神。秃顶上头皮松懈，如一颗干涩的老枣。您要买鱼？他问道。我笑着说这鱼太小，还不够塞牙缝。脸盆里的电瓶输氧器咕咕冒着白泡，十多条兰刀鱼活蹦乱跳。那人嗤笑了，说你也吃不起，你出不了那个价钱。这时有女人的骂声从身后传来：还不回家？儿子的饭呢？

饭在一楼！他手脚利索地收了钓具，边应声边折身返回，从我身后跑出一阵急风。河堤上那女人不依不饶奚落：就那乌龟和猫金贵，还不吃隔夜鱼，早晚会把你老命折在这里！说着搀扶老伴，拭拂他身上的灰尘，一路拍拍打打回去。

我瞬间明白那人来历了——他或是赋闲的归侨，或是阔绰的老板，反正是钱多又闷得慌的富人。我听说过这河畔有土豪养的猫，只挑吃新鲜跳跃的河鱼，翻了肚的都不屑望第二眼。按照宠物伙食标准，我还真的吃不起。这样一想，牙根便发痒了：侍候乌龟和猫祖宗吧，您可千万别有事啊。

然而第二天那人真的有事了。我晨跑穿过一桥时，人群里传出高呼声：有人跳河啦！循迹望去，还是昨天那人，干瘪的脑壳在浪尖时隐时现，忽地被淹没了。我的心吊到嗓子眼，赶紧沿阶跳下，刚刚趟入浅水，河面哗地裂开，那颗秃顶脑瓜探了起来，还呱呱地吐出一口水线。他身手矫健攀爬上岸，胸脯如鼓点起伏，手中捏着一块色彩斑斓的奇石。我刚要开口，他又转身叭地跃入水中。岸上响起惊叫声：又跳下去啦！只见他朝着礁石扑腾而去，手往石缝一探，向后一拽，竟然扯出一米多长的青蛇。那蛇痉挛翻身，丝丝吐信，脑袋左冲右突，但咬不着他。他的手在秃顶上呼呼地囫囵转了几圈，将蛇往顽石上摔去，啪地溅出猩红血汁，那蛇如草绳垂下，彻底瘫成直线了。

待到围观的人散尽了，那人赶紧裹上衣服，怕是被人看见丑处，将滴血的青蛇缠了奇石，匆匆转身离去。这时手机嘀嘀响了起来，喂喂几声后，他站住了，垂头想了片刻，向我走来，脸上嘿嘿笑了：没电了，能借你手机回个话吗？

“儿呀，饭在一楼。你妈她周末去厂里加班，没能送饭上三楼，乖乖，你下来吃，回去我刷碗。”“我呀，我在菜市场呢，你不是说要吃椒盐蛇肉吗？我买了一条，嗬嗬，听话，乖乖。”他打完电话后，抬起头来，却撞上我诧异的目光，窘得满脸涨红，张着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在沙丘上坐下，又蹲成一块枯石。我问他贵姓，不见答话，有风刮起尘沙，他只眯了一下眼。我无话找话，说从左数起，你是第三块石头。他瓮声瓮气吐出几个字：我真的姓左。我试探地问，那我叫你左三？他未置可否，又皱了一下眼。我说您这富人真有意思，用鲜鱼养宠物。左三嗤笑了，说那金钱龟和波斯猫是老板寄养在我家，他人在新西兰，一年来回几次。我直言说，你脑瓜不灵光，就不懂上市场捡几条死鱼？左三脸色一沉，那可不行，屋里装有摄像头，老板用手机监控呢。我倒抽一口凉气，说你的酬金不低吧？左三说不多，三百块。我说一个月这点钱是少了些。左三纠正说，一天三百。这时风沙突起，砸得我眼眸溅出泪水，我嗷叫一声：我的天啊。

艳阳高照，那块奇石熠熠生辉。左三啧啧咂嘴，说他早就发现那块奇石了，今天潜水捞起，还说要拿给儿子，在网上卖个好价钱。提到儿子，左三脸上有些得意，说儿子三年前就重点大学毕业了，网络弄得那真叫好哩，开口闭口都是互联网经济呢。我不禁嘟哝了一句，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就不懂做饭呢？左三一怔，不屑地说，我那儿子是干大事的人，做什么饭？我说人食五谷杂粮，就要学会自理。左三显然生气了，两眼直勾勾剜我，突然站起，卷了东西，甩头走了。

梅雨季节说来就来，细细斜斜下个不停。我一手扛伞，一手擦拭眼镜，埋头走路时，咚地撞上了别人肩膀。那人脚步趔趄，却一手把我捏住了，大呼小叫起来：大肠，您是大肠吧！叫我大肠的人，是我师范同学小刀。我惊愕半天，想不起他的真名实姓，只记得当年被训斥后，他往往冲着老师背影做出拳击姿势，活生生的门背舞大刀，但人小个，所以称小刀。小刀嘴中哈出一团热气，三鲜榨粉的味道扑面而来。他说找一个有背景的人物，诺诺，他手往河边指去，就是他。

远远望去，我又见到那第三蹲石头。他披着蓑衣，缩着身子，在细雨中垂钓。小刀从身后拽出一个小伙子，说儿呀，我们去找他。此时闪出眉目清秀的后生，他向我鞠身，叔叔好！三人仄仄斜斜下了河堤，来到波光粼粼的水边。

左三的宁静显然被打断了，他脸上已有不悦，嘴里发出空荡荡的声音，哎哟，这不是企业家覃总吗？当眼神捕捉到身后的我时，左三的脸立即拉成长凳，冷冰冰的能刮下一层霜。小刀伏首恭敬地说，左局长，您别取笑我啦，当年做您秘书，仰仗您关照才有一口饭吃呢。

左三脸上开始出现暖阳，鼻子却有了腔调：我从畜牧局长位子退下来已有四年，覃总有事？小刀躬身说，您那新西兰老板在咱县开有厂子，我儿子想去那里开货车，他有A证哩。

左三突然黑了脸，声音尖锐起来，谁说他是我老板？！小刀忙不迭道歉，说他在咱畜牧局当过门卫，您永远是他的领导。左三的气便顺了过来，眼里却有了纳闷，教训起小刀来，你下海创业，现在已是身家过亿。货车司机可是一身脏泥，一脸臭汗，也挣不了几个钱，你就这样作践儿子？

还没等小刀张口，小伙子却口齿伶俐地接上话了，说我是自愿的，年轻人要自食其力。小刀连连点头，说对对，我儿子没读过大学，但在省城职业学校学过三年，会修电脑。

我不禁打量起这生龙活虎的小伙子，说我老弟开有网吧，能帮忙吗？小伙子高兴了，他说我学的就是电子软件技术，电脑手机都能修。不过只能晚上去弄，白天我还想去厂里开车。说着满眼殷切地望着左三。

左三的眼神却左右飘忽，他对小刀说，你不是也有他新西兰的电话吗，自己说去。小刀立马叫道，现在全国人民的电话他只接您一个，帮帮忙吧左局。左三鼻子拱了一声，说那倒是真的，我这年纪，点头是不行了，但摇头还是有用的，

没我推荐，你再怎么折腾也找不见路，帮我收拾渔具，回家。小伙子哎地应了一声，麻利捡拾，小心搀扶着左三上了阶石。

脚步声渐行渐远，小刀却吱地笑出声来。他说这老头真能装，明明是生活窘迫，捉襟见肘了，还拿太上皇的架势唬人。老头先是到老板厂子当门卫，跟当年畜牧局的门卫彻底调换角色了。站了一天岗，碍不下面子，气鼓鼓摔了电棍回家。好在老板念旧，给他帮养宠物。这老头当局长时干的是饲养畜生的活路，退休了还侍候畜生，家里还养有等饭的儿子，差不多也算畜生了。喂喂！我赶紧打断小刀的话，说嘴上要积点德，你那门背舞刀的能耐又来了。小刀用手蒙嘴，把笑声摁进肚里。他说，左局的儿子大学毕业后，闹着在省城买房，两老为此欠了一屁股的债。儿子去年又搬回县城，不找工作，不找女人，在家啃老，通宵达旦打游戏，从不下楼。

叮咚一声，小刀的手机来了信息。他瞄了一眼，刚才压下去的笑声又泄漏出嘴，嘻嘻，我儿子说新西兰老板同意啦！说完欢快地踢着一颗小石，一路乐颠颠而回。

我再次走上河滩，已是半年后的金秋。河水流到洼处，深幽幽的，看不见底，人一走近便倒出影子。左三还在原来地方蹲着，竟然不钓鱼了，身边空无一物。水里也有一个左三，在呆呆地望着他，兰刀鱼就在睫毛前撒欢跳跃，两个左三都泥塑般坐着，两眼浑浊，恍若隔世之人。我在他身旁石墩上坐下，水里有了第二张脸。他看见了，眼眸转了一圈，目光继续迷茫。良久，水里挤上来第三张脸，左三一愣，回过身去说，我交待过呀，饭在一楼。

那是个年轻人。个子瘦高，须发蓬乱，屁股陷进沙堆，脚上趿拉着暗黑拖鞋，露出的脚趾在随意挑逗尖细的沙丘。他说出门吃了一碗三鲜榨粉，老爸你知道吗，覃总的儿子当了厂里的运输部经理了，是他拉我到地摊上吃的粉，想不到味道真鲜。老爸你给我几块钱，回去再吃一碗。

左三听得脸色凝重，欲言又止。我忍不住说，年轻人，你应该找个工作了，不能总指望老人养你。这个饭要送上楼吃的小伙子，电话里那个爱吃椒盐蛇肉的“乖乖”，此时用吃蛇的眼光盯着我，你谁呀你？

我说我是你爸的朋友。左三此时张口，又艰难地吞下口水，把话咽了回去。“乖乖”却扯了一根细草，嚼了一节呼地吐出，再嚼再吐，再吐再嚼，最后把话撂了出来，我是重点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有名的网络人才，我的岗位马虎不得，至少是跨国猎头公司才能猎到。

左三呀地叫了一声，又要张口时，“乖乖”已突地站起，一脚将沙丘踢飞，腾起一团沙尘暴。他说我正在设计一组世界顶尖的网络游戏，暂名潘金莲大战特朗普，到时全球卖专利，价值上亿美元，还用我找工作吗？

我听得云山雾海，左三又连续呀呀两声，听得出那是心尖在颤抖。我说年轻人啊，吃饭是最现实的，那碗5块钱的粉，还是覃总的儿子请你，对吧？那么，明后天的粉呢？

这话如针扎，刺中了“乖乖”的痛处，他的脸变得扭曲，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觉得这个问题难以回答。他歪着脑袋想了一阵，迈了几步，又停下想，然后径直前走，留给我们一个干瘦的背影。远远地到拐弯处了，“乖乖”才丢回来一句话，我还是不甘于只吃粉！

此时的左三，突然如老牛般失声痛哭。从儿子到来和离开，他只说出一句话完整的话，那就是“饭在一楼”。

只有哭声，不见泪水。过了一阵子，左三那怨愤的脸面，如初春的冰河开始涌动，结成硬团的老泪滚滚而下。他攥紧我的手说，我儿子心高气傲，但又眼高手低，从小到大，我都不敢说他一句重话。今天他没顶撞您，这是破天荒头一次，我想他是弄明事理了，谢谢。说着他佝偻的身子往下弯去，像是要跪下了。

我赶紧扶起，手在他背上轻轻捋着，拍着。

红水河此时从远远的霞光里出来，一截变宽，又一截变窄，弯曲了，伸直了，在我们眼前，不停息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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