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我在哈佛广场的公寓不远,有条奥本山街,沿街西行,有座奥本山墓园(Mount Auburn Cemetery)。在19世纪初,这里原本是座落在剑桥市和水城之间的一片山丘林地,它之于哈佛,就如同西山之于北大,是学生们课余休闲的好去处。当时的学生们借用了奥利弗·戈德史密斯的长诗《荒村》里的说法,将这片颇有些爱尔兰乡村气息的世外桃源称为“甜美的奥本(sweet auburn)”。当时,既是名医也是植物学家的雅各布·毕格罗觉得这正是一处用自然之美来安抚亡灵的绝佳之所,于是在1831年夏天在这里创立了美国第一座花园式的乡村墓地。想来当时的医患关系一定很和谐,行医之余,还可以摆弄花草,探究园艺,修造墓地。
奥本山墓园。
他给这个地方起名奥本山墓园,既有诗歌里此世山林的甜美可爱,又暗合《登山宝训》中通往天国的重重山岭,接了地气又不失虔敬。谷歌地图将之译为奥本山公墓,但说起公墓,总让我想起华盛顿的阿灵顿公墓,横平竖直、整齐划一的白色墓碑,让人心头一紧。而叫做墓园,则更有些恬淡安逸的气息,也合乎毕格罗医生的本意。
我第一次去这处墓园,是在和朋友去奥本山医院看病之后,这所同名医院也是毕格罗医生创办的。虽然才出医院,又入墓园,听上去很有些晦气,但是作为一个古墓爱好者,还是欣然前往了。暮春的好天气,园子里草木茂盛,鸟鸣不绝,星星点点的墓碑在木兰树、朝鲜杜鹃和樱花树的掩映下显得从容安逸,丝毫不见凄惶之色。我们先去空荡荡的访客中心拿了一张地图,打算去寻访那些有趣的灵魂。
我附庸风雅地要去找罗尔斯的墓碑,毕竟很多师友还在靠他老人家赏饭吃。虽然完全不识路,但是好在朋友是人肉导航,作为居家旅行之利器,完美发挥了指哪儿去哪儿的功效。我们在以各种花树命名的小径中穿行,终于爬上一座叫哈佛山(Harvard Hill)的小土包,在草丛中找到了罗尔斯的墓——一块不起眼的方形小石碑,伏地而埋,只写着他的名字,生卒年份以及还健在的夫人的名字和生日,至于别的,无论你知道不知道,他也不再多说了。
罗尔斯墓。
罗尔斯墓不远处就是诺齐克的墓,他俩同年去世,诺齐克的墓碑同样简单朴素,只是额外多了哲学家和教授的身份。朋友发现他俩之间还住着科学史家乔治·萨顿(George Sarton)。从这些信息量少得可怜的墓碑中,我敏锐的八卦雷达还是探测到诺齐克夫人比他小十五岁,萨顿夫人比他大六岁这样的八卦素材。这个可以俯瞰哈佛校园的小山包上住的几乎都是曾经在校园中生活的故人。活着的人们喜欢择邻而居,搬家也是家常便饭,但死去的人们就没有这么方便了,所以对他们来说,选一个好邻居大概比门牌上刻多少字要重要得多。
兜兜转转,发现和之前看到的几个墓碑一样,很多墓碑上已经预先刻好了还健在的丈夫或妻子的名字及生日,只等着另一半填补上破折号的另一端,便可再次重逢,很有些“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意味。我却不合时宜地担心要是未亡人再婚了呢?或者像电影《蓝》里面的女主人公那样,正为丈夫突然去世而伤心欲绝的时候却发现他生前其实另有情人呢?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百年之后再次见面,还要同处一室,应该是件很尴尬的事情吧。
而有些年轻的灵魂却来不及让人有这样的担忧,就匆匆来到这里。哈佛山上住着一个十九岁的青年,墓碑是他的同学给立的,上面没有家人的名字,且已年代久远,破败不堪,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探望过他了,也不知道他生前究竟遭遇了什么。另一位是北大计算机系毕业后来哈佛求学的葛海雷,1997年冬天,他在入学三个月后从图书馆坠楼自杀,时年28岁,他的父母将他葬在这里,墓碑上刻着“溶于哈佛”,此后父母就留在波士顿,陪伴着他,再未离开。
乔伊斯·陈(Joyce Chen)纪念邮票。
百余年间,这里安顿了不少名门望族和寻常人家,我也好奇这里有没有住着一些有故事的中国人。除了考古学家张光直,在名人录里找到一位叫乔伊斯·陈(Joyce Chen)的老太太,是一位颇为传奇的厨师。本名廖家艾,出生于北京的官宦之家,从小就喜欢跟着母亲和仆人学做饭。1949年的时候离开中国,和家人来到麻省剑桥市,后来开了家餐馆,于是这里的人们有口福了,因为她带来了当时还很少见的中国北方菜,比如烤鸭、锅贴、木须肉和酸辣汤。上世纪五十年代,她的饭馆受到哈佛和麻省理工的学生热捧,基辛格就是她家的常客。她和当时的名厨茱莉亚·查尔德(Julia Child)是好朋友(就是电影《朱莉和茱莉亚》里面那个把法式料理带入美国家庭的茱莉亚),出过《家艾食谱》,上过电视节目,穿着旗袍,面若满月,温文尔雅地用带着北京腔的英语在PBS上教美国人炸四喜丸子。后来,美国邮政出了一套邮票纪念五位名厨,她就是其中之一。我去Fresh Pond散步途中路过一个叫Joyce Chen Square的小街区,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那里曾经坐落着她最后一家餐馆。不过那天并没有访得她的墓碑,不知道这位影响了美国人餐桌的北京闺秀会住在哪片花丛树下呢?
我们四处逛逛,天色已晚,在慢慢往外走的途中踏过一级台阶,发现上面竟然刻着名字,正在为惊扰了一位亡灵而感到抱歉的时候,却意识到这是一处有意设计为台阶的墓碑,上面刻着一首小诗:
If tears could build a staircase
and memory a lane
I'd walk right up to heaven
And bring you home again
大意是说:
如果泪水可为阶梯,
记忆可为长径,
我愿攀援而上直至天堂,
接你重回家园。
读后不禁黯然。其实刻什么样的石头,立什么样的头衔,记什么样的功绩,也许都不那么重要,只要让逝者和亲人记得他回家的路就好。
在这座墓园里,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的人们,都各得其所。逝者安享这里的静谧,绿树叠翠,又吸引了不少飞鸟,于是时常有鸟类爱好者前来观鸟,墓园里的小教堂也偶尔为新人举办婚礼,给这里带来些人间的烟火气。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但是能寻得这个生死两相宜的去处却是幸事。
写于2018年3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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