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林巴德的爱情

前尘旧梦总依稀带有一丝玫瑰色，而现实却是无可奈何，琐细寡淡。基里尔·柯布林短篇小说《去年夏天我们在马林巴德》讲述的爱情，既缺乏浪漫美好，也不那么哀婉痛苦，揭示的是人世间最普罗大众、最寻常不过的情爱真相。

他不是少年维特，也不是老年的歌德，在浪漫气质的马林巴德心不在焉地等待一个曾经讨厌如今勉强接受的妻子。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往事的蒙太奇行云流水一样飘过脑际。

“他站在一眼矿泉水的边上，等候妻子”——“她还是没来，连一点迹象也没有”——“妻子还是没有来”，小说篇幅不大，总体结构也十分简单，大体上可以用三次等待的强调来分割抑或是链接起几个段落，每个段落相对明晰地对应不同的，或宏大或细致，或平淡或温热的回忆。

“她迟到了，不过，他并没有为此感到恼火。已经有好几年，他不复为她的迟到、她那俗气的同普通柏林市民倒很合拍的做派以及她那务实的犹太复国主义而怒火中烧了，甚至看着她将硕大的牙齿切入肥嫩多汁的牛排，他也能做到安之若素。”

显然他们来自不同的阶层，有着不同的成长背景和教养，更糟糕的是三观不合。但所有这些都已经过去了。迟到就迟到，无可无不可，没啥大不了的，当然，他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时间像是腐蚀剂，再不吻合的榫卯都会被粘合在一起。再尖锐的百炼钢也化为绕指柔了。

“他已经忘了很多事，包括曾经年复一年构成他全部生命的东西：好管闲事的朋友；他的写作，意义不大却又不得不写；甚至是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比如安静地散步至顶上修了一座粗矮版埃菲尔铁塔的绿山。如今，除了梦以外，余者所剩无几。”所谓梦，很大程度上是记忆的再现，而记忆则是有选择的。

“她还是没来，连一点迹象也没有。他换了个位置，四下打量。”他不知不觉又滑入似梦非梦的遐思。这之前飘过的思绪关乎个人经历与冒险，以及报恩似的爱情往事——“他尊敬她、重视她：毕竟，她让他娶了她才救下他的命来——那个时候他一直咳血——后来还把他治好，应该说在那家神奇的瑞士疗养院把他调理好”；他这次切换回忆频道的入口是这里的形形色色的游客。德国人少了，俄国人也少了，戴着无边平顶红帽的伊斯坦布尔富商几乎销声匿迹，并由此联想到民族性、种族、国家、艺术家，想到巴黎，想到咖啡馆、歌剧院、公园、卢浮宫，然后引导出去年夏天在马林巴德与一位俄罗斯女孩短暂交往的情形。

多少往事在脑海中飘然而过，妻子还是没来。他只好又躲回到树荫底下。然后，他看见妻子的身影出现在小巷的尽头。“她那丑陋的脸和蠢笨的身材在他心中激荡起一阵已被遗忘的怜惜与柔情。”两情相悦难得发育为爱情，但所谓的爱情衰变为友情和亲情也未必不是生活一种仁慈和解脱。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她那大拇指紧紧扣住一张报纸的手——我的上帝，你怎么啦，亲爱的费利丝，究竟发生什么事啦——她看着他，满眼的恐惧：‘是战争，弗兰兹。\’”这是小说的结尾。多少世事沧桑都一起走过来了，两人还得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或许，这相濡以沫的艰难时世真能催发出甜蜜的爱情之果呢。我想，这份想象空间，是作者对于平凡生活最温情的阐发了。

正是这份想象，加之风轻云淡的意识流，让我想起罗伯·格里耶的电影小说《去年在马里安巴》中的一段对话。

“去年，在马里安巴，你记得我们去年在马里安巴的那段爱情吗？”

“还记得那段爱情吗，去年在马里安巴？”

“你真的不记得那段爱情了吗，去年在马里安巴？”

“其实我们都清楚，去年夏天就是现在，此地就是马里安巴。”

“也许我们错过了，那段爱情？就在去年的马里安巴。”

“去年你曾说过，如果我爱你，那么明年的这个时候我来带你走。”

…… ……

《去年在马里安巴》被誉为新小说和新浪潮的完美结合。一个少妇来到一处疗养胜地，遇见一个陌生的男子，自称去年在马里安巴与她约定今年一道私奔。女人虽告诉对方她从没去过马里安巴，他们并不相识。但在男子的坚持与说服下，她终于相信了他的话，确认了过去的关系，最后与他私奔出走。

“马里安巴”其实并不存在，它是爱情的乌托邦，如果存在一个现实的镜像，它就是马林巴德。

《去年夏天我们在马林巴德》的意识流风格接近《去年在马里安巴》，梦中有梦，梦的美好映衬着现实生活的寡淡无奈。如果说人生是一场梦，那么，这就是一场最好的诠释。我情愿沉湎于小说家用文字编织起来的梦，而不愿去探究这个梦境的编织方式。当然，如果一定要破解，也不是没有路径。

“近几年，他又凭着法学博士的细心与韧劲，在自己生活通道的尽头找了一间特别的房子，把她安置在里边，让她远离了自己。”作者编织梦境技法很多，基本的一条就是将现实世界与抽象世界的概念移花接木。在“自己生活通道的尽头”显然是抽象，而一个特殊的房间又是具象的。在抽象的具象中，又有亭台楼阁，飞檐叠嶂，好像是清晨半梦半醒的梦，你很难分辨这是梦境还是现实，梦境与现实相互牵扯，亦真亦幻。

意识流小说往往信息量琐细而浩大，这些信息并不构成我们惯常期待的答案，信息流不过是心理情绪的载体。在这信息纷扰的世界，信息或许才是世界的本质，对于瞬息万变的不可描述的心理信息的精确描述，或许就是对生命最本质的探寻。如果没有耐心读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流年》，就看看这篇小说。

作者基里尔·科布林（Kirill Kobrin，1964—），生于俄罗斯下诺夫哥罗德。他写小说，也写散文，与人合编以社会学、历史与政治学为主题的莫斯科杂志《紧急配给》，同时从事关于俄罗斯与捷克共和国的文化历史研究。科布林撰有12部作品，有评家赞他为“俄罗斯的博尔赫斯”，亦有人称他开创了俄罗斯文学中的心理地理学。科布林现居布拉格，作品已被译成好几种欧洲语言。《去年夏天我们在马林巴德》选自《最佳欧洲小说2013》。

凌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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