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马路对面等你（六）

□江婉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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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马路对面等你，你快点来。”

平时余能能从不给我发后面四个字，她永远有大块时间，可以无限期等我。她蹲在马路牙子上，没有化妆，面色惨白。见到我，起身挤出一点轻松，说她弟弟在学校跟人打架，把对方的锁骨打骨折了，要做手术，国产锁定钢板要九千，进口的一万五，对方当然选择后者，加上营养费、误工费，至少先要拿出两万，但她拿不出这么多。她停顿了一会儿，问我能否借钱，能借多少。

“五千吧，再多我也没有了。”我打开手机余额宝审视了一下，心想这个月就主攻食堂五毛钱的馒头了。她说一定尽快还我，但可能不会太快，三个月差不多。然后脱下手腕上的紫水晶手链给我戴上，我记得她说这是托朋友从巴西带回的，好几千。在我这个外行看来，就是些紫色的玻璃珠子，不过纯净透彻，如孩童的眼眸。“不用不用，这让我有负罪感了。”余能能按住我的手，“你戴着我心安啊，哪怕弄丢了也没关系，钱我都一定会还。”阳光照在她脸上，几颗褐色雀斑分外明显，看起来，她比实际年龄大五岁。

我在网上搜了下，紫水晶象征宁静安全，能给人带来灵感和智慧。但戴在我黝黑的手臂上太奇怪了，也不习惯戴别人东西，我把它放在首饰盒里。直到半个月后，同事顺道过来借毛衣链，一眼看见它，说这紫水晶真漂亮，要一并借去。我说别人暂存的，不好借。她说那试试行吧，戴在圆润白皙的手臂上，的确像那么回事。她拿手机从几个角度拍了一下，说好看是好看，不过分量不重，这个成色，在她们老家的水晶市场上，也就是三五百块钱。“我朋友说是从巴西带回来的，好几千啊。”说这句话时，我心里有点慌乱，像有把犀利的小刀逼近，带着自我暗示的刺痛。“骗你的吧，要么是她挨宰了，我舅舅是靠水晶发家的，要不要我拍个视频让他帮你鉴定一下？”

“你的水晶什么时候拿去，我戴着不合适，都放在房间，小区又没有物业，贵重的东西我一般都不放。”我在微信上打下这一行字，已经带着试探，期待她回复的间隙，我内心忐忑，也许真如有些人所说：这世界没有人就完美了。

手机突然显示一笔交易，余能能转账1000元，附带留言：先还你这么多。微信一直没回，也许正在忙。借钱以后，她就没再带我去蹭饭，说向学校请了一周假，弟弟那边的事情要去处理。我在支付宝上问她事情解决了么，她说差不多，惜字如金，不肯透露再多。差不多是差多少，我不太敢问。

阿崔回来，从学校到院部，大大小小做了七八场汇报。终于跟我面对面坐下来的时候，已是一周后。我大概提了提余能能带我混宴席的事，我以为她会像原来一样笑得打跌，但没有，她带着听故事的神态安静听完，微微一笑，仿佛不值一提。我本来不想说，又因为扛不住冷场，还是说了余能能问我借钱救急的事，她也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她略带激动地说：“她不是学计算机的嘛，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学学做个程序员什么的。”我顺着她的话，“对啊，AI都快取代人类了。”她又用一种笃定问我：“你的钱要回来了么？多久了？”我摇头。她告诉我：一般人借钱，要说自己没有，自己的钱全部上缴给父母了，或者买了理财产品之类，三五百也就算了，五千块你上课要上三个月。

“不过话也说过来，余能能是学计算机的，你怎么能和她比智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人怎么能和机器抗衡？”阿崔说这话，我以为是对我冷嘲热讽的回归，但抬头看见一张小巧精致的脸，语气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精致雪纺裙里套着一具严肃的肉身，玩世不恭的纯棉时代已被遗弃。

每到黄昏，我莫名渴望余能能发来短信，脑海里浮现出她蹲在马路牙上打游戏的场景，破球鞋估计一年多没洗，不分四季地穿，又黑又臭，年轻才能穿出的落拓感似乎又和她没什么关系，她总挣扎在生计边缘，肯拿出大块时间对我，让我觉得亏欠又满足。

我们学校门口的马路年久失修，两侧梧桐倒是簇拥茂密，星罗密布着各色廉价餐馆、钟点房、杂货店。学校旁边有两个上世纪90年代初的老旧小区，我当初租住在这里不光因为近，更因为房租低，与后者匹配的是：下水道堵塞、内墙壁渗水、楼道垃圾拥堵……后来认识余能能，在房间能看到马路对面的她，她朝我挥挥手，示意我下楼，我摊开手心对着她，意思是：等我五分钟。这种附加值几乎冲淡了我对房子所有的不满。

从马路对面看过来，小区外墙面像是在慢慢蜕皮，家家户户装着牢笼式的防盗窗，无法打开一角，也没有办法收缩，很多住户在装修时多半未曾想过，自己会一辈子住在自己搭建的牢笼里，他们以为也许十年，最多二十年吧，就会离开，但如今房价已经超过工资数倍，才发现自己是如来手里的那只孙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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