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

赌毒祸害。我年轻时一次懵懂的经历，至今想起，仍然心有余悸。

我的爷爷辈个个嗜赌如命，曾祖父曾开着一爿大肉铺，积下了万贯家产，但都让我祖父兄弟几个，泡在大烟馆里吞了云、吐了雾，睡在赌场上治了手爪子。祖上的教训，常被父亲当作教育我的教材。但是，在缺乏文化生活的农村环境里，从小耳濡目染二叔制造牌九赌具以及家里经常的聚赌，让我对赌博并不陌生。

我14岁那年正月初六的晚上，天空大雪纷飞，路上积雪深厚。隔壁的二叔家又是人声鼎沸，又有许多人聚在一块赌钱。我蹑手蹑脚在书柜顶上偷出父亲藏的两块烟钱，溜到二叔家的赌桌上一毛钱一毛钱地下着赌注，感觉好时赌注一次下过八毛钱，几个小时竟赢了10块多钱，心里又兴奋又紧张，也就舍不得罢手。那晚最后赢回近20元，但父亲知道后，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抡起扁担狠狠打了我一顿，二叔也被父亲骂得狗血淋头，说他当场不阻止不管教就是在害我，以后会毁了我。

果然，不几年我就吃了一场大亏。

改革开放前夕，17岁的我，念完高中回大队学校做了一名民师。教书一年，学校扣除我平时借支，发放225元。发薪这天早晨，父亲心情十分喜悦，反复叮咛我领到工资后就送回家，一定要用手捏得紧紧的，千万别有闪失，全家人的口粮就指望这笔钱。父亲还不放心，提出要跟我一道去学校。我嫌父亲话多，有些不耐烦，父亲见我态度不好，吓得不敢再多话。因常年服药，父亲头发已经花白稀疏。

财务室照花名册挨个发放工资，轮到我时已是下午快放学。几个平时常邀我一块玩耍的社会朋友早已来了学校，说菜已烧好，还特地备了酒，单等我放学后去热闹一下。我说今天不行，下班要回家，父亲在家等着。一个朋友激我：“不就是发了工资吗？有钱就不认得人了？”另一个朋友接着又补上一句：“难道怕我们抢你的不成？”

我被呛得说不出话，只好小心收好工资，将22张10元的票子紧紧地卷起来，塞入裤子可以装手表的暗袋里，留出5块钱放在褂子口袋，用时方便。到了朋友家，不胜酒力的我，酒还没过三巡，头便晕乎乎的。一个远房表兄开始吹嘘自己推牌九本领高强，如果有5块本钱坐庄，一定会赢，并讲今晚俞村有人赌钱，而且都是有钱的人参加，场面不小。他讲的那俞村我知道，离这有七八里路程。

禁不住几个人一唱一和，我们顾不上吃饭，就丢下酒杯，摸着黑路，跌跌撞撞赶到俞村中心的一户人家。桌上已有几个人在小赌，见我们来了，立马腾出两方座位，赌注也渐渐隆兴起来。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帮人涌进，经过调整，我们同去的人占了一方。轮到我们这方坐庄时，表兄伸手借去5元，骰子掷下，表兄抓了幅小牌，5块钱不够赔，便又伸手找我借了10元。

因为晚上没有吃饭，午夜时分，已是饥肠辘辘。忽然，一股香味飘入鼻子，一个妙龄女孩端着一脸盆茶叶蛋进来叫卖：“刚刚煮熟的五香蛋，一块钱一个，可有人要？”我正饿着，手上捏着一张5块的钞票，想买两个充饥，但想到那鸡蛋要一块钱一个，终究舍不得吃，咂咂舌头，咽下涎水。只听赌桌上有人高声喊道：“快将茶叶蛋拿过来。”看着他们喜笑颜开，一个不剩地买下那一盆热气腾腾的茶叶蛋，如狼似虎地剥壳享用，我心如刀割：他们吃茶叶蛋的钱都是从我身上流出去的呀。

在轮流坐庄中，表兄终是输多赢少，不到两个时辰，就被他又伸手借去了100多元。紧绷绷的裤表带越来越空松，我心里开始着急恐慌，身上有细密的汗液冒出。我暗暗祈祷奇迹出现，盼着表兄能抓大牌扳回本钱。然而，奇迹并没发生，到天快亮时，不仅输光了225块工资，连手上一块“广州牌”手表也摘下来作价70元抵押给了别人。看着自己的钱与手表已被一个个陌生的面孔占有不可能回来，我感觉头比篮球还大，身子轻飘飘的，心里的恐惧感一阵比一阵紧，整个人向绝望的深渊坠入。

在我输得分文不剩时，赌徒们也一个个离去。身体在失重下回到家里，又在害怕中悄悄地溜到小床上和衣睡下，不一会便进入噩梦中。

天明后，父亲来到我床边，使劲摇醒我，嘟哝一句“昨晚怎么一夜不归”，接着笑吟吟地伸手找我要工资，我哪里还能拿出一块钱？

当父亲知道我昨晚已将工资输得精光，霎时疯了一样去大门角落拿来一根扁担，怒骂：“老子今天打死你这个败家子！”母亲闻声赶过来，见家里就要出人命，慌忙给父亲跪下：“你就饶他这一次吧，儿子还小，钱也是他自己挣的，权当他还在念书吧。”母亲瘫跪在地上，一边死死拉着父亲手中的扁担不放，一边哭泣着替我求饶。

我羞愧难当，说不出半句话。后来听母亲告诉我，那一夜，父亲唉声叹气，坐卧不安，半夜还去学校找过我一趟。

赌博酿造的苦痛，让家里的生活苦了一年，让我的心痛了一生。

程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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