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一坛陈年苦酒 （节选） 李凤群长篇小说《大江》读后

《大江》是无为籍女作家李凤群10多年前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原名《大江边》。2021年3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推出了改名为《大江》后的新版。全书在时间上纵越了60多年，空间上始终没有真正离开过“江心洲”，分为“悲江”“骚江”“离江”3卷，总篇幅达到了50万字，是一部厚重的家族小说。

我无意也不法归纳《大江》的主旨，也无法提炼出类似说明书式的故事梗概，就像无法用几块粗粝的大石块，代替无数细小的砂石甚至无数晶莹剔透的珍珠那样。这是因为：一方面，用几个宏观的概念性的大词，完成对全书主题意义的归拢或者故事情节的集束，就会过滤掉那些遍布字里行间的毛茸茸的生活质感，就会无视人情之美丑妍媸、人性之复杂难解；另一方面，对如此厚重的小说欲做出评价，简单概括绝对是过错，小说打开了无数个窗口，都是可以深入开掘的通道。掘不掘是态度问题，掘进能力的大小倒在其次。何况，那些经过作家心灵浸润的细部，蕴藏着无数灵动和意绪，渗透着诗意，潜藏着能量，还有人性中不易触摸、深不可测的盲点，乃至特定人群生命的奥妙，岂是三言两语就能阐述清楚？

但是，我仍要谈谈我的阅读感慨。

《大江》是一部家族之书，也是一部生命之书。小说散发出的生命气息浓郁沉重。传统家族的兴旺以人丁兴旺为基础。小说中吴姓家族也不例外，将人丁兴旺作为一种本能的目标追求。明于此，就不难理解马兰英、史桂花等母亲，为什么重男轻女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也不难理解，吴四章一家为了逃避计划生育，甘愿过着非人的生活。对于吴家人来说，人丁意识不断强化还有现实刺激，那就是造成吴家人丁不旺有一个重要的客观因素——非正常死亡率太高。吴事成、吴家财、吴家宝、田大凤、田二龙、吴保霞、吴双全……他们鬼使神差地早早殁去，大半是拜家门口这条大江所赐。面对一次次死亡的黑洞，读者也有了裹身其中的窒息感。从父亲吴事成为救他溺亡开始，4岁的吴四章就有了生命存在的感知，吴家就残忍地跟这条喜怒无常的大江杠上了。马兰英惜粮如命和求神拜佛，吴四章到处抗争和神神道道，都是企图打破这一魔咒不懈努力或无能为力的表象。这是在无比广阔的生活深处对生命的礼赞与尊重，更有对生活的深刻理解、对人性的深刻理解。这也反映出江心洲吴家人在生与死的大问题上，比其他家族多了一道非正常死亡的沟壑，加之总是轻易得出他们以为正确的结论，所以面临自然与人心的双重夹击。原生态的人物性格和内心描写，手术刀般犀利到位，提升了小说的生命意识与成色。

《大江》是一部生命之书，也是一部情感之书。小说中闪烁的真情实感，即使未成曲调也让人着迷不已。在江心洲，生活的艰难是普遍的，除非死别生离，人们表达情感的方式多是内敛的，甚至是隐藏的。其实，不同关系、不同辈分、不同类型的人之间，都可能有真切的感情。一般来说，农民最少流露的就是夫妻之情。我发现江心洲有一个有趣现象，越是女方强势的夫妻，夫妻感情就越有可能在对抗中耗损。最为弱势的吴家秀与方达林感情最好，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残疾的家秀始终对丈夫一往情深，竟然能容忍他在外面胡搞；同样，方达林也从未嫌弃、亏待过身体残疾、不能生育的妻子，出轨是另外一回事。与夫妻情相反，父子情、母子情是江心洲最张扬的感情。吴家富、史桂花对吴胜水，吴家珍对田大龙，精心呵护与无条件满足，远远超过了他们的能力。也有子女反哺长辈的，保国对父母乃至江心洲的父老乡亲，革美对父亲和小姑妈等人的体恤有加，说明感情从来都是相互的。作为一个家族，兄弟姐妹之间的手足之情，往往会有很大的变数，真正能走到最后的并不多。在吴家二代中，家义和家富这对堂兄弟，只在暗中较过劲，没有正面冲突过。家富在家义死去后，体现出来的责任和担当，是手足情深历久弥坚的最好诠释。保国和大凤之间的感情，朴素、真挚，充满原始的生命张力，令人震撼，是书中仅有的一例恋人之情。

《大江》是一部情感之书，也是一部奋斗之书。书中每一代人多以个人的奋斗直面艰难的生活。吴四章、马兰英这辈，他们的奋斗体现在与天斗与地斗上。老天造成的自然灾害、土地带来无法满足的庄稼收成，直接影响生活，甚至威胁生命，他们必须为此奋斗。对于与大江杠上了的吴家来说，桀骜不驯的大江是吴四章最大的对手，也是他一生的宿命。家义、家富这辈人终于摆脱了土地的羁绊，他们对过上好日子不再仅仅停留在想象上。不过，他们外出闯荡的风险很大，甚至有时显得悲壮，无可奈何的悲壮。保国、革美这辈人是幸运的，他们的奋斗恰逢其时。在一个日益开放、繁荣的好时代，有志者何惧竞争。他们与千千万万农村人进城打工，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不同，事实上，他们更多的是在憋着一口气、攒着一股劲，朝着自己的信念和理想在奋进。他们不容许自己失败，或者说，他们的成功，是自己选定的结果。他们初步实现了个人生活腾飞和家族命运转变，靠的是吃苦耐劳和聪明才智的两者兼备。当然，在吴家最小的一辈吴文、吴武等即将走向社会时，包括保国、革美，还有吴保地、马小翠、田大龙、吴胜水等，他们的人生还远没有定型，奋斗仍在继续，也只有奋斗，才能跟得上时代的步伐。可以说，奋斗是主旋律，小说生动展现了江心洲的时代演进风貌，书写了一段江心洲人与时俱进的艰难奋斗史。

《大江》是李凤群带着噬心的疼痛感，精心酿造的故乡一坛陈年苦酒，是血脉偾张的一次精神还乡。小说有没有成为经典的可能呢？行文至此，我忽然冒出了这个想法。其实，任何一种生活，任何一种题材，都可以被写成经典。关键是小说能否在思想价值、知识含量、文学表现力等方面，跟随时间持续有衍生现象和重塑可能。

《大江》是被现当代作家写滥了的乡土题材。但是，小说观照地理空间独特的江心洲农民的家族迭代，以前的文学作品甚少涉猎。更为重要的是，小说在纪实基础上合理虚构，呈现新意和新质，满足了不同人的阅读期待。它独有的价值体现在，用异于常人的眼光和洞见，精心解剖了一只麻雀，将几代人苦难与奋斗的每个侧面，生活表里、悲欢离合、生存智慧，尽纳其中。这是一种面对苦难、超越苦难哲学式的耐心与坚定，只有也只能是浩荡的大江，见证过曾经的一切，它们一道奔腾而去，经久不息。很显然，小说对现实作了艺术化处理。除了来自作家未成年阶段刻骨铭心的记忆，还有很多属于潜意识范畴，只有异常敏感的人才能捕捉到。这些平凡琐屑的人生细节、庸俗杂陈的世态表象、凌乱起灭的意识流动，给人们以历史教科书无法读到的农村社会知识、生活常识、民间趣味、人情世故、人性奥秘。就像探视镜，将只有当事人才能意会的日常，显影幻形。在那片江水环绕的土地上，隐约可见李凤群站立其中，并不以作家的姿态一厢情愿地预设读者，而是冷峻、残酷、艺术地将一字一句贴附于脚下的泥土之上、刻画在心中的岁月之痕。一己生命的真实体验，就是小说表现力的强劲源头。况且，采取的诸多手法丰富了作品的艺术表现层次。很多时候，那些形形色色人物的眉眼表情跳闪出来，给人以恍如隔世之感，又仿佛就在眼前。更为难得的是，小说值得反复阅读，书中丰沛的信息含量怎可一次性被消费？随着个人认知提升，更多的识见可能被深挖出来。

尽管在结构、议论的方式、整体性上还存在不足，没有达到炉火纯青、浑然一体的境界。但细大不捐的文学宝库，应该有《大江》的一席之地。当然，长篇小说出版后，一般来说不可能立马而优，读者的认知和接受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在我看来，《大江》经典化至少有超过一半的胜算。我们需要做的是，慢慢欣赏，耐心等待。（一等奖）

姚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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