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结霜 □张梅

初冬漫长的夜晚，水的孩子们以霜的形式耐心地凝附着在草木上，这浩大的工程完成得精细无比。结霜，是一件郑重庄严的事情。

霜到底是什么呢？它们不像雨、雪、雹从天而降，叫结霜比降霜准确。古人说，湿气津液从地而生，薄以寒气则结为霜。

人迹板桥霜。诗中的霜，厚厚地铺在桥面，在晨曦微露时延伸向远方，延伸的还有串串远行的足迹。儿时的小镇，霜不仅粉饰着古老的石桥，霜眷顾黑瓦的屋顶，屋檐下柴垛，眷顾木格窗的窗格，扑粉般落在模糊的毛玻璃上，眷顾青石的井口、院落的苔藓和低矮的树杈。

霜覆原野，草木披霜，一片萧疏淡远的景象。霜如将帅，执三道令牌。“一候豺乃祭兽；二候草木黄落；三候蜇虫咸俯”。有霜的荒野，似乎刚刚进行一场兵刃相接的交战，所有的草枕戈待旦，霜策马扬鞭，到处一片肃杀。与其说霜杀百草，不如说草虔诚地承接过霜的银质勋章，只有草能配上如此殊荣。草在霜中铁骨铮铮，像春天萌发告示充满活力与生机的季节到来一样，此时以冷峻之姿宣布大地进入寒冷中的休整。它们并不死亡，暂时消失的蜻蜓、草虫、蝉都未死亡，宽厚的大地早已支起收存它们的帐篷，在又一个春天到来之后，它们会在不同的时间里复苏。

河堤下是一垄垄整齐的田地，太阳已经升起，背阴处霜仍凝华于草木，而阳光下的霜则化为露珠。菜地像打开着巨大分格的宝盒，无数的碎钻晃眼。霜露在田园这个巨大的展厅里，比平时上锁的玻璃柜台里的珠宝不知剔透玲珑多少倍。

这些露的精灵或圆润或扁平，但无一例外的洁净无瑕，没有哪两颗是相同的，令人欣赏不尽。霜的精湛纤细，更是世间任何一个能工巧匠的手艺所不能比拟，词汇中所言的“巧夺天工”是一种虚夸，“夺”字更显示出狂妄自大。蹲下身，静静地凝视这些霜和露。谁是这些无价之宝的拥有者？是大地，是草木；大地宽广浑厚，草木生生不息，滋养众生。霜和露为它们凝聚，水的孩子为它们举办盛大的宴会，在深秋直至冬日的拂晓。

小葱秀气的指尖小心翼翼地顶着珠粒，丝毫不晃动，让美丽的水晶多停留一会，每一根葱的绿裳上一袭珠粒，如身着银饰的傣族少女，矜持地立着；韭菜如丝带一般的叶片，缀着满是水钻的长链，想到昨天入口满是清芬的韭叶，是经霜沐露后的绵软香甜，不由感激大地、阳光、雨露和农人；青菜叶片摊开，如绿色的扇面，托举着亮闪闪的珠粒，像无数水的精灵在欢娱，青菜中藏有的甜意被霜唤醒。红蓼裹上了毛茸茸的貂绒大衣，细密的霜化为几毫米长的细绒密密缠绕在枯茎上，霜在田地边铁线草的细茎上完成令人叹为观止的雕刻，又把大把盐粉似的霜洒向已经枝疏叶萎的灌木，不忘给它们体恤和怜爱。霜，让谦卑的草木富有韵致富有风骨。霜，是一种情怀一种成就。

大地在繁简之间，收放有道，动静相宜。秋三月，万物毕成，毕入以戌，悉数容平，霜的历练功不可没。此时，万物姿容安详肃静，无躁动不安之态，如领神敕。人自喻为万物之灵长，自然煞费苦心地启迪人，人不知道自己建造的美好城市让霜难以栖身，孩子只能在书本上读到方正枯燥的“霜”字。自然有运转不息的规律，安置、容受、引导万物。这是自然之道，天之恩德，我们应当遵循并表达敬意。

从秋末到初冬，草木凋零、衰枯，蜇虫咸俯，可并不让人感觉自然中生命的终结。草木在每一轮节气的循环往复中，反而让人感觉到长久的意蕴。霜降这一节气呈现的旷远萧索是这一年秋的休止符，但不是生命的终止，更绵长不断的景象会依次出现，生命在一一接力，苍劲的松，寻常的草，翩跹的鸟，小到一滴水，以抵达天长地久的圆满和恒定。

太阳越升越高，霜化为露滴，然后又回到空气的身体里自由飘荡，或者顺着叶子尖尖的指尖，落入大地的怀抱。这时，从渡口的机帆船上，我看见满头顶霜的老人拉着摆放卖菜后空筐的板车缓缓走上通往乡间的土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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