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一件事

这事还得从十多年前,我接手的一件民事执行案件谈起,事隔多年,印象还是非常深刻。

那年,我接手毛显朋与妻子吴睛的被执行案件,已经是判决执行后三、四年了,之前他们已经赔偿了少量钱。申请执行人听说换了执行法官,前来要求加强执行力度。我着便装同助手小赵前去毛显朋家里了解情况。那是一座农村少见的半旧红瓦房,在周围高大的院宅里像受气的小媳妇,大门洞用砖搭起了简易架子,没有抹砖缝。毛显朋的母亲接待的我们,那是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妇人,满脸凄苦,腰里扎着围裙正在喂小羊,她说,儿子与媳妇都外出干活去了。我给她留下了联系电话,让她通知儿子第二天到法院去一趟。

第二天上午,一位削瘦的年轻女人来到法院找我,说是毛显朋的妻子吴睛,没等我多说话,就说丈夫请假会扣钱,她自己来的,还是用每年年底打工的积累还账,到时给她打个电话,她会赶过来。这是位中等个子的年轻女人,一身不合时宜的着装,脸冻得通红,瘦削、干练。她既然表了态,我只好看他们的行动。说实在的,干了这么多年的执行工作,什么样的老赖也见过,她的话也只是半信半疑。

到年底,电话打过去,她如约带着钱来了。也不多说,匆匆来,匆匆去。以后连着几年,到了年底一个电话打过去,她都会来还一部分钱。有一次年底连打两次电话没人接,我有点着急,同小赵赶到她家,还是只有婆婆在家,说她去医院了。从婆婆嘴里得知,她骑车回家时摔倒了,去医院包扎了。见此,我与小赵不好再催问,回到了单位。

过了两天,她来了,胳膊用绷带包扎着。她说那天太累了,骑车时一迷糊摔倒了,手机也摔坏了,这是老天让她歇几天。不知不觉拉起了她这些年的遭遇。她与丈夫毛显朋是自由恋爱结婚,婚后两人商量趁年轻多挣点钱。通过初步考查,他们打算养鸡,由于缺少经验,防疫工作没有做好,快长成个的鸡得了鸡瘟,全部死掉,赔了两万多元。小两口不死心,总结经验,改善了鸡舍条件,继续养鸡,谁知一场禽流感席卷包括中国在内的亚洲部分国家,为隔断疫源,快出笼的鸡全部被宰杀,这一次又血本无归。欠的帐也一时还不上了,他们只得外出打工。

两年后,南方人来他们家乡卖烤鸭的越来越多,活鸭的供应量很大,鸭子出笼快,比鸡抗病能力强,很好卖,可以先赊鸭苗。两次养鸡虽然以失败告终,他们终究还是积累了不少经验,打算重整旗鼓养鸭子。他们向亲戚朋友借了几万块钱,租了场棚,添置了养鸭设置,赊了鸭苗,开始没黑没白地在鸭棚里忙活,为减少支出,从吴睛的娘家村子雇了一位身体有残疾的同乡帮忙打下手。这次他们的防疫工作做得确实好,市场形势也不错,鸭子眼看该出笼了,谁料想,帮忙的这伙计一个人看鸭棚时候,失火烧掉了鸭棚还触电死亡。失了血本还要赔偿死亡补偿金,负债累累的小两口再也无力东山再起了。

整个叙述过程,吴睛很平静,好像在述说别人家的事,她说,自己遇到的事再不幸是自己的事,现在就想多做工,早日把帐还上。面对这样的被执行人,看到她身上陈旧的衣服,疲惫的神情,我一时无语。人生确实有许多的无可奈何和始料不及,他们像一对溺水者,一直在水里沉沉浮浮,不甘沉落。从他们身上,我对人性又有了新的认识。我深思片刻说,我挺佩服你们小两口,只要积极向前奔,没有过不去的坎,我有个朋友在开发区开工厂,其他的忙也帮不上,如果你们想换个工资多点的工作,我可以给朋友打个电话。她婉言拒绝。

三年前,还最后一笔欠款时,还是吴晴来的,临走时她给我道了谢,如释重负地深深吐了一口气。事后我想,他们拒绝我的帮助,可能出于自尊,也可能是还完债务后,再也不想与法院有半点瓜葛。事情过去多年,我还会想起这对小两口。

自强不息,坚韧朴实,诚实守信,不负他人,每一位为生活而不屈努力的人,都是值得尊重的。这对小两口,是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中的一分子,他们像春天的一棵小草,谦卑、平凡,不被关注,他们每天匆匆忙忙奔波在“讨生活”的路上,骨子里透着自尊和不屈,透着做人的本份和良知。或许会被一把野火烧成灰烬,或许会被无情地铁锄锄掉,也或许会被人们不经意地踏上几脚,只要根不死,春风吹来又会顽强萌发,坚守最初的承诺。相信生活会有一份满意回报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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