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神性

□韩宜桐

我是浑身贴满膏药在写这篇文章的。

为了扶着即将周岁的吾儿学步，我这个老母亲要猫下腰扶着他沿着床沿一下一下地挪动，于是腰酸腿疼，哄睡了娃娃，还要一贴贴地续上膏药。别人的母爱是什么味道的我不太清楚，我的母爱是膏药上的艾草味的。

但无论多苦多累，世界上的所有母亲都一样，只要看到小宝贝呲着崭新萌出的小牙齿呵呵地天真发笑，所有的不容易都变为了值得。甚至，自然界所有的母亲都是一样，只有拥有了一个孩子，才会理解那些在草丛里哺乳的野猫，在丛林中叼着幼崽的狐狸，甚至海洋里带着儿女游弋着的那些吞吐云雾的母鲸——我们都一样，无论丛林规则下的自然界是多么残酷艰难，只要怀里揣着让人迷醉的小生命，就立刻沉浸在爱的海洋里，满怀幸福。

我是在一次腿伤住院的时候发现自己怀孕的。普通的入院检查，验血的结果意外显示我的某项孕激素已经达到了9000多的数值。查房的女大夫用充满祝福的感性的口吻对我说：你应该是怀孕了！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在当天早上，我已经偷偷用验孕棒试过。尽管如此，仍然激动不已。

我的儿子，最初就是那试纸上的两条线，之后变成B超单上的一个小小孕囊，随后变成一个趴在胎盘上的有小脑袋的小影，最后变成了襁褓里安睡着呼吸着的小小生命！只有经历过这40周的漫长过程，一日一日数着预产期的到来，经历从孕吐到腰痛，最后临盆时摇晃着走不动路的孕期，一个人的身体里居然可以生长出另外一个人！这真是神奇、不可思议。

成为母亲之后，世界仿佛从一角揭开了一层有色的薄膜，露出了另外一层崭新的面目，而这层面目才是世界的真实。首先是对自我的重新认识，我感到女性力量的强大，除了负载自身的生存，还能够负载另一个生命的孕育，感慨造物者的神奇。

我是在下午四点剖腹产生下儿子的，麻醉剂的作用淡去后，半夜里的疼痛让人整个灵魂出窍，精神都恍惚。我游丝一样的力气却还关注着病床旁边安睡在透明的婴儿床里的宝宝，上气不接下气地提醒着已经到位的月嫂，把病房门关好，不要让人把孩子抱走啊！所有人都在笑我的愚笨，因为病房的楼道里有监控有保安，上了无数的保险。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已经瓜熟蒂落成了一个母亲——拥有了一刻也不敢懈怠的警惕，这就是母爱。

剖腹产后最痛苦的莫过于第一次下床。腹部的刀口下是七八层皮肤和器官组织的缝合口，牵一发而动全身。月嫂用力拽着我，督促我赶紧下床排除身体内的积血。从起身到在病床边站起来，我用了整整半个小时，而当我克服着剧痛颤颤巍巍扶着床沿终于实现了人类的“直立行走”时，发现双脚两边各有一汪能倒映出人影的汗水。痛得咬碎了牙齿，看到月嫂怀里安睡的宝宝，有透明感的小手小脚，眯成缝隙的一双小眼睛，呼呼喘着气，练习着不娴熟的肺部呼吸——全身的剧痛竟然烟消云散。

所以唯有成为母亲，才真正与自然通灵，真正了解了神性。母性是这样自然，这样原始，以至于这样强大地牢笼住一个母亲的灵魂，愿意为怀中这个柔软的温柔的生命，随时准备付出一切。人类学和宗教学的老师曾经在课堂上告诉我们，远古时代掌握宗教权柄的所谓巫觋，觋指的是男性，而更多的“巫”，则指的是女性。当时老师告诉我们，大抵因为女性更敏感，更多情，所以可以和神明相通。而如今，当我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以后，才确信，之所以母系氏族社会中女性承担了更重要的角色，而或担任了与神沟通的“巫”的角色，正是由于女性经历了生育的过程，真正了解生命更迭的含义，才具备了神性。

一切伟大与神圣，如果不能沉落成点滴的日常，都是虚假的。当我写下这些成为母亲才有的感触的时候，我的孩子已经能够自己扶着床沿站立在地板上，已经能够会意人类的表情。这生命的神奇不断昭示着人生的真正意义和价值，作为生物繁衍的喜悦和安慰。感谢上天，让我能够成为一个母亲，感谢世界上每一个孩子，愿意让我们成为他们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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