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娃老婆 ■刁枭武

日前，邻村以及邻村的邻村等一片村子被开发。这一区域内的迁坟工作，便在紧张有序中先期进行。

村里有老人名顺顺者，闲来与大家聊天，提话到邻村一个叫蹲蹲的人。说蹲蹲比自己大一岁，都七十大圆的人了，还自告奋勇去迁拆办领了个拾骨殖的差事！说完就叹：蹲蹲妈给人拾了一辈辈娃。到了蹲蹲手里，老了老了，却反过来给死人拾骨殖！好么好么，人生就是个生死进退么。人生也就活个有情有义么。这娘们两个啊，不是一事是一事。看来要把这八个字都占全哟！

随着顺顺老人这几句感叹，大家已然淡化了的记忆，便瞬间鲜活了起来。

顺顺老人所说的蹲蹲妈，村里人习惯上叫她拾娃老婆。蹲蹲是拾娃老婆抱养的儿子。拾娃老婆一辈子给农村妇女拾娃无数，但自己却没开过怀儿。

农村人把给临盆妇女接生婴儿叫拾娃。把不具备生育能力或一辈子没生过娃的女人称没开过怀儿。

记忆中，拾娃老婆一头白发，慈眉善眼，红膛耳腮。她个头不高，走起路来微显前倾，步子干散利气。只要她从门前街上一过，看见的人不是要请她到屋里喝水，要留她吃顿饭，就是赶忙拉了板凳出来，邀她坐一坐，歇一歇。叫婶的，叫嫂的，男男女女，如众星捧月。那感觉，她就是一个人见人喜、人见人爱的人。

那时候，我也就六七岁的样子。碎娃不明就里，总爱问个为什么。我曾问母亲：大人们为啥对拾娃老婆这么好！拾娃老婆一天都在哪里拾娃？拾到娃是不是就给丢娃的人送回家去了？所以大人们才对她这样好！母亲“噗嗤”一笑，停顿了一下对我说：拾娃老婆不是拾别人丢了的娃，而是在村后边的渠里给人捞木椟娃哩。我疑惑地张大了嘴：那我经常在村后的渠岸上寻知了壳，我咋没看见渠里有木椟娃？母亲捂嘴又笑，笑完就不耐烦着说：只有拾娃老婆才能看见木椟娃，木椟娃一见其他人，早就变成蛤蟆骨斗游跑了。

为此，我和几个玩伴还专门跑到村后的水渠边藏起，碎心里想看见一个木椟娃。但等了半天，却始终没发现个木椟娃的影儿。于是乎，就捞了半瓶瓶子蛤蟆骨斗，拿回家让母亲看。说母亲说的话是真的，肯定是木椟娃见了我们，就变成了这瓶瓶中的蛤蟆骨斗。母亲闻言，一下子笑得喘不过气来。

大人哄碎娃，碎娃也鬼色。时间一长，我们碎娃就从有些女人的肚皮变化中发现了玄机。无独有偶，大人说话，碎耳朵们却乍着。如此这般，我才在蒙昧中有了觉察：木椟娃不是在庄后边渠里捞的，木椟娃原来是从女人肚子里来的！

及至长大上了初中，学了《生理卫生》。回想起童年的天真，自个差点把自个没羞死、没笑死。

对于拾娃老婆的了解，大多来源于母亲后来的相学。

据母亲说，拾娃老婆年轻时既漂亮又有学问，曾就读于某医科学校。因家庭历史问题，毕业后，只能回家务农。而她后来嫁到邻村，婆家成份也不好。因此上谁不嫌谁，反倒能惺惺相惜。

那时候的农村医疗状况与现在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尤其是农村的孕妇临盆生产，大多蜗居于家，听天由命。故孕妇因横生、立生殒命者有之，婴儿因羊水倒灌、脐带消毒不彻底，发炎染上肺炎而夭殇者亦有之。这给一个家庭造成的伤害，无疑是深刻而长远的。而迷信的农村人，总把这些归于命、寄于运。岂不知，拾娃老婆的“春光乍现”，却演绎了人生虽有命，了凡却在人的真谛。

拾娃老婆初嫁邻村，就以一个新媳妇的身份，救下了一个难产的孕妇，并保住了九死一生的婴儿。

当日，她得知同村的孕妇因难产而命悬一线！不顾本去帮忙，见事不妙又溜回来的阿家极力阻拦，执意跑去孕妇家中紧急施救。凭着扎实的专业知识，她敏锐断定，孕妇是因为骨盆狭窄导致难产。过去交通不便，通讯闭塞，村里连个小四轮拖拉机都没有。如果用架子车把孕妇拉到离村十多华里的医院，怕母子二人早就不行了！且不说已然疼得天昏地暗的孕妇，哪经得起这一路颠簸？她稍一权衡，当机立断：让孕妇的男人和孕妇的阿家于炕上扶起孕妇，又让尾随而来的自己阿家，和一个在场的中年妇女把孕妇的双腿分开至双肩宽，一人一腿按好，然后教大家把持着孕妇趁着劲儿，缓缓地做下蹲的动作。如此往复多次，一个婴儿的头慢慢地从孕妇的下身显露出来！她跪在炕上轻轻扶着婴儿的头，随着大家把持着孕妇再缓缓一下蹲，“出溜”一下，一个男婴的整个身体便像一条大鲤鱼一样，滑落在她怀中！些许羊水带血水，同时洒了她满胳膊满怀……

她一边使人放平产妇，一边喊人拿来在酒火上烧过的剪刀。见产妇无碍，给婴儿剪了脐带。才发现婴儿没了呼吸！她顾不上才出生的婴儿血里呼啦的，抠开婴儿的嘴，嘴对嘴，就开始给婴儿做人工呼吸！众人见婴儿依旧没反应，都以为这娃怕是要撂了！这时，就见她提起婴儿的双脚，使婴儿头朝下，趁着劲儿在婴儿的背到屁股的地方连拍数下，婴儿嘴中便有红白相间的涎水咳出。等到她再放平婴儿时，婴儿的碎腿腿就猛一蹬，“格啊”一声叫唤起来。

这一刻，她才长吁一口气，疲惫着瘫坐于一边炕角。笑对产妇一家人说：恭喜你们家添新丁！还好，母子都平安。

产妇一家人视她为救星。千恩万谢之余，为纪念这孩子的出生方式，就给他起名蹲蹲。

自此以后，她在村里村外名声大震！一传十、十传百，四里八乡凡有孕妇生产者，多有慕名请她去接生的。而乐于助人、热情大方的她，常常有求必应，且不取分文。甚至是发现有踅生、立生倾向的孕妇，还要陪着人家紧急护送去医院处治。村里的顺顺老人，便是那一时期出生的人。因为其母临盆胎位不正，有点踅生，也差一点要了母亲的命！多亏她及时剪开孕妇宫口，再加上处置妥当，后又及时送往医院，才保住母子平安。顺顺老人之所以从小起名顺顺，乃取踅生顺长之意使然。

有人私下也说，她婚后多年不孕，肯定是因为当新媳妇时，为蹲蹲的母亲接了生的缘故，是被冲了！迷信的人讲，孕妇生小孩，是带着血光煞气的。唯上了几岁且生过娃的妇女，才能压住不被冲。年轻媳妇，特别是没生过娃或没出嫁的年轻女子，是坚决不允许在场的。否则，就会被晦气所冲，有可能倒血霉。而一旦生产后，亲戚们在月子中探望产妇，也是有严格讲究的。比如产后第四天和第六天，就连娘家母亲也不允许探望。如果有违，婴儿便容易染上“四六风”，产妇亦有染“产后风”之虞。是故过去的农村女人坐月子，房外门帘上都缝着一小块红布，为的就是要提醒别的不相干的亲戚熟人，因串门谝闲传而误入“月婆”房间。

拾娃老婆的娘家也在乡里。她从小在乡里长大，焉能不知这些忌讳？然而她又是医科学校毕业的，她岂能为迷信左右？她从科学的角度，以另一种方式，诠释了农村人讲究的合理性。同时，也否定这些讲究的无知和臆想。比如婴儿为啥容易染“四六风”？那是因为消毒不彻底，再加上护理不周而导致感冒，因此引发双重感染，病情就会在第四至第六天表现出来！比如产妇为啥会患产后风？则多由分娩环境简陋、操作不规范，产中产后热人见了冷风着了凉，又不注意卫生保健，如此叠加伤了元气，发烧发炎，可不留下了病根子？

至于拾娃老婆一生没开过怀一事，事后事明，事不在她。婚后三年，因不见动静，她就劝说男人和她一块去医院看医生。看来看去，问题出在了男人身上。对于这一点，她始终守口如瓶。农村人的男权思想非常严重。生娃这事，人们总习惯于把问题看在女人身上。若不是她的男人先她一步要走时，拉着她的手说出她所背负大半生的委屈，她怕把这鲜为人知的秘密能带进棺材。

也就是早年那次看医生之后，她又为蹲蹲的母亲接生了一对龙凤胎。她的阿家跑去和蹲蹲母亲商量，说儿媳天生不孕。能不能把蹲蹲抱养给儿子儿媳？蹲蹲的父母异口同声：两条命都是你媳妇给的，三个娃你看上哪个抱哪个！阿家笑说：龙风胎前世里是俩口子，今生做姊妹也不能分。就蹲蹲吧！

于是，蹲蹲就被阿家跑回来给她做了儿子。

蹲蹲五十多岁上，拾娃老婆以八十高龄无疾而终。出殡之日，前来吊唁的人来自村里村外四里八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下数百人，一直护送着她的灵柩到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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