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爱人

《围城》中，钱钟书老先生曾发表过一番针对婚姻与旅行的“宏论”：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应该先同旅行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后，双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没有吵嘴翻脸，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离婚。因为，在他看来，旅行“最能试验出一个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劳顿、最麻烦，叫人本相毕现的时候。经过长期苦旅而彼此不讨厌的人，才可以结交做朋友”。

之所以会想起这段话，是因为最近看了一出以离异人士为主角，以旅行为主题的明星真人秀《再见爱人》。节目选了三对明星夫妻，他们或已离婚，或处于离婚冷静期，或者打算离婚，通过一段十几天的共同旅行，试图探讨探讨婚姻的制度优缺点及相处方式。

节目出乎意料地成功了。之所以说出乎意料，是因为在这样一个流量当道、吃糖不吃苦的娱乐现状里，聚焦几个现在不算红的小明星，将主题定义在离婚，实在是太过“非主流”。但是，它以出色的制作水准，直面了沉重的现实。

节目开篇，就以新闻报道的形式呈现了中国社会近年结婚率、离婚率的变化趋势以及“离婚冷静期”等新政策的影响。紧接着，将镜头对准三对嘉宾。第一组嘉宾是章贺、郭柯宇，他们有过十年婚姻生活并育有一子，离婚后冷漠客气生分，再见面时从冷漠到偶尔的温馨，种种互动时时流露出几分默契，但他们一直声称这段婚姻“没有爱情”，两人都从未进入过对方的世界。第二组嘉宾是魏巍（KK）、佟晨洁，他们还没有离婚，彼此都坚信爱意尚存，甚至屡屡在“离婚节目”中高调示爱，却因为喝酒与生孩子产生的分歧争端萌生分离的念头。第三组嘉宾王秋雨、朱雅琼，相识十九年最终走向离婚，节目一开始就是两个人去办理离婚手续。

这三对都很典型。章贺、郭柯宇结婚的原因都是时间到了，该找个人结婚了，而眼前这个人似乎挺合适。结果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他们发现从未走进对方的世界。十年婚姻过去了，离婚也已经整一年，章贺却在节目前期一直质问郭柯宇，这十年，他到底算什么？郭柯宇对他很好，很肯定他，总是在赞美他；章贺眼里的郭柯宇，也是一个近乎女神的完美形象，但是他们相处得非常不融洽。甚至于，我们很难在郭柯宇身上看到“爱过”的痕迹，仿佛她只是在一个必须结婚的时候，嫁给了一个刚好愿意娶她的人。努力相濡相敬如宾，却发现终究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节目里，章贺讲有几次停车交费和人出现纠纷，因为温柔让他心动的郭柯宇，温文尔雅地讲道理半个小时，他一发火五分钟搞定。他非常冲动地指责郭柯宇从不肯定他这种处理方法，他极度需要郭柯宇称赞他这种冲动发火型解决问题的方法。郭柯宇不为所动，只是微笑，说，你应该找一个这样的小妞。

是的，他是一个传统的男人，他在合适的年龄结婚生子，婚后肩负起养家的责任，在遇到问题时会因为自己是男人而主动承担更多的责任，这样的大男子，需要的确实是一个能以崇拜眼光看他的小妞。而郭柯宇不是。她少小成名，未成年时家人便将与她有情感纠葛的成年导演告上法庭，婚后在演员生涯遇到瓶颈时，又选择去当摇滚歌手，成日与那些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炮们混迹一处。这样的女人，温柔只是她的表象，严格地说，她的温柔只是说话温声细语，但每一句话，都是大女人的清醒理智。这样的女人，在相见时，章贺以为是女神下凡，以为自己捡到了宝，但殊不知，即使事业无法前行使她看起来仿佛沉沦，她的内心，始终是丰盈强韧的。她不需要去仰视一个男人，她不需要去委曲求全。整个节目里，郭柯宇和章贺之间的肢体接触，几乎都是她主动。拥抱、依靠、抚摸，每一个动作都是她主动伸出手，而章贺每每都有惶恐。在爱情的角度，她已经放下了这个男人（我甚至怀疑她从未爱过他），这个男人现在与她而言，是一起生活过十年的孩子他爹。感情是有的，但，那已经不是爱情。

和他们相反，魏巍、佟晨洁这一对，呈现的是现实婚姻中最理想的一种状态——为爱结婚。两个人虽然有着男方无法戒酒以及是否生孩子这样几乎不可调和的矛盾，但是大部分状态下，他们都像一对稳定又不失激情的恋人：相爱，并且努力相守。有一集，佟晨洁当众指出魏巍酒后无德，非常敏感和大男子主义，极度好面子的魏巍当场离席，并且在随后的节目里对佟晨洁不理不睬。大家都觉得错在他的时候，一直强势理智的佟晨洁妥协了，她在临睡前拿着娃娃去哄他，告诉他这是自己送他的六一节礼物，抱着他流泪，魏巍瞬间就原谅了她，并且得意地把娃娃拿给其他人炫耀。节目播出后，一直赞扬佟晨洁理智客观成熟大方的观众非常气愤，纷纷去佟晨洁微博下劝她离婚。后来的节目中，佟晨洁用“肉紧”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你会觉得这个人很亲密，随时想把他抱在怀里的感觉。”对于已经经历一段婚姻的四十岁女人佟晨洁来说，她曾是顶尖的模特，曾经独自闯荡欧洲，曾经和最当红的球星恋爱，曾经在缺少父爱的原生家庭长大，在一段男女关系中，她非常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她说自己是80岁也要恋爱的女人，魏巍或许不是一个好丈夫，但是活泼开朗、幽默帅气，懂得表达爱的特质让他成为一个非常好的恋爱对象。他需要成熟女人佟晨洁的照顾与疼爱，也能回赠她激情与浪漫，婚姻中还有这样的爱，非常值得珍惜。如果有一天他们最终选择离开，按照两个人的性格，在接下来的人生中也终将是充满爱的。这一点，就非常值得羡慕。

第三对嘉宾，也是争议最多，引起不适最多的一对。前超女朱雅琼在不到二十岁时认识人到中年有过婚史的编剧王秋雨，懵懂的少女被成熟男人吸引，他为她建筑一个完整的世界和家庭，他用自己的世界观打造她的世界观。这样的相处，说是夫妻，更像是父女。但是，小女孩终究会成长，19年光阴过去，少女终于在日复一日的不被肯定中走向崩溃。她曾经的天真变成今日的无知，他曾经的成熟变成今日的古板。气质还是那个气质，但是彼此实力改变了，味道也变了。

王秋雨是非常典型的传统型丈夫。他在反思夫妻关系时，强调了他和父亲的关系，描述了父亲的打压式教育。他把这种他最熟悉，又认为非常有效的相处模式移植到了夫妻关系中。也许在他内心深处，还守护者他的父亲传承给他的“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传统秩序。他以父亲、引导者的身份对待妻子，一方面，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她，另一方面，也在无形中不断地教育她、管制她，将“父权”与“夫权”混淆。当然，这样的权力制约关系，不是王秋雨一个人完成的。两人认识时，朱雅琼还不到20岁，她可以接受这样一个父亲的角色，会习惯他的保护和指导，但同时也会去努力寻找他的认可。一旦无法得到认可，就用自己的方式试图赢得他的关注，最终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在三组嘉宾里，这对是最不健康的关系。对朱雅琼来说，离开这段婚姻，才有可能重建一个独立、健康的人格。他们两个人在漫长的相处中，消耗了彼此的感情，放手，是对彼此最好的选择了。

值得注意的是，这三对嘉宾的婚姻，都没有出现一般引发婚姻破裂最常见的问题：外遇、金钱和附加的家庭关系（婆媳）等。三对嘉宾都富足健康、善于表达，有独立的事业，但他们依然带着对婚姻的困惑走进了这趟旅行。作为一档综艺节目，旅行中自然是有瓜有糖，三对嘉宾的关系不断变化，冷漠的变暧昧，亲密的变争执，眷恋的变崩溃，像电视剧一样、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或许，以综艺节目的本质来说，这本就是一出电视剧。但，节目揭示的当下婚姻中的诸多问题，也是极为现实的。

节目之后，郭柯宇在访谈中说：“我会靠在他身上说亲爱的，你能知道那不仅仅是爱情吗？有的时候变成朋友，反而才会有这个很自然的称呼。比爱情深情多了。我不会暧昧，我抱他就是真诚地抱，觉得彼此都挺不容易的。我们俩缘分这一场，到了大自然这么壮阔的地方，天地间儿女情长太微不足道了。爱情太渺小了，或者说它的层面有一点单薄。你温暖我，我也要温暖你，我们要有情有义的。”

是啊，有情有义，爱人也许会离散，但是爱意永远永不止息。这或许才是这档节目最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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