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乡野小说连载 芝镇说（111）

第九章邃密通道

接英雄魂归故里

芝镇到了十月底,早晨有点凉,刮了几天的北风,这日停了,难得的好天气。吃罢早饭,牛二秀才把从芝镇买来的烧酒糠用木轮车推到场院里晒,晒干了好喂猪。他最愿意干这样的活儿,低着头用竹耙子来回摊,鼻子嗅着烧酒糠味儿,特舒坦,特宇阔,有种微醺的感觉,像贴着地皮飞起来的鸟儿。他眯缝着眼,想哼唱几句茂腔,使劲抽了抽鼻子,鼻腔里灌满了带着粗粝烧酒糠味的酒香。忽然从胡同北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牛师傅,牛师傅,子明殁了,可塌了天了!”来人是李子明的媳妇曹香玉,走到牛二秀才跟前,那眼泪噼里啪啦滴到摊开的烧酒糠上。

“什么?你说什么?!”牛二秀才拄着竹耙子,大声问。劝说的话还没想好,张了张嘴,年近半百的他已是泣不成声。

光哭没用,得想法子。牛二秀才脑子有点儿乱,李子明是芝镇的骄傲,是我的最得意的门生,我不管谁管啊!得把他的遗体弄回来。从芝镇到长沙三千里路,再远也要去,不能让英雄流落他乡。

烧酒糠不摊晒了,他感觉头顶上的太阳成了黑的,浑身发冷。把眼泪擦了,挨门挨户去找他的已经毕业了的学生,学生再去找学生,多是跟李子明同年的。问有没有愿意跟着去长沙的,弟子们都愿意跟着去。牛二秀才感慨:“你们都是同窗,我的弟子,能有这份情谊,子明在地下,也会心安的。”曹香玉执意要跟着一同前往,牛二秀才竭力劝阻。曹香玉才不再坚持了,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金银首饰,说变卖了可当盘缠。看着这一小包袱软的硬的银的铜的,牛二秀才的眼泪又不争气地钻出来,“唉”的一声,接了。

曹香玉扑通跪在了牛二秀才和他的几个学生面前。

学生们都是头一回出芝镇,不仅没坐过汽车和火车,连见都没见过。牛二秀才给宫宝田当徒弟时,陪着师傅去上海坐过一次火车,还跟着看过京剧名角的《狮子楼》。他跟学生们描述着汽车和火车的样子,学生们都跃跃欲试,看着这几个年轻人期待的表情,牛二秀才少了一点悲戚。

背着三坛子芝镇的高度酒、五个瓣的硬面火烧、杨家阜丰泰的绿豆糕、赵家永和芝麻片等上路。酒喝着解乏,硬火烧路上吃,绿豆糕、芝麻片是准备去打点的礼物。

学生们在芝镇还能扬风扎猛、虎虎生气,可到了高密眼都不够使,其中一个憋着尿了,憋得腮帮子都鼓起来,看高密火车站门口有个小过道,跑过去掏出来就撒,刚撒了一半,觉得衣领子被提溜起来,吓得赶紧提裤子。正提着,就被打了两闷棍,还要罚钱,牛二秀才赔上笑脸,给了那手持棍棒穿制服的大盖帽两包芝麻片才算平息。

从高密火车站坐火车,一路上倒车、等车,等车、倒车,折腾了七天才到了长沙。长沙比芝镇大多了,牛二秀才嘱咐弟子们千万别到处撒尿,长沙不比高密,这可是个大地方。东打听西打听,左询问右询问,跟大海里捞针似的。牛二秀才他们听不清当地人说的话,当地人也听不清他们说的。长沙没找到,又去了衡阳、岳阳北伐军打仗的地方,所到之处,断壁残垣,足见战斗的惨烈。又是半个月过去,最后在平江的城北才把李子明的遗体找到。李子明身上的血迹都干了,他头部、胸部、腿部中弹。

牛二秀才把曹香玉带来的干净衣裳给李子明换上,他把血衣一件一件脱下来,扔在地上。穿着新衣裳,牛二秀才觉得李子明又成了芝镇人了。抬着李子明走出几步了,又吩咐学生把血衣叠好,捎上。

抬到一小片开阔地,牛二秀才看到李子明的嘴大张着,好像还在呼喊。学生们都不敢近前。牛二秀才说,不用怕,便伸出手使劲摁着给李子明合嘴巴,可一转身,刚合上的那嘴又张开了。牛二秀才买来黄表纸,点上烧了,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抱起酒坛子,朝李子明张着的口倒进去了几滴,一字一顿地说:“子明啊,喝口家乡酒吧,俺这就接你回家。”牛二秀才盖上酒坛子,回头看李子明,那张着的大嘴竟然合上了,他和学生们清晰地听到李子明叹了口气。

从长沙上火车前,牛二秀才给李子明戴上一个黑毡帽,裹了一件棉大衣,学生们轮流背着,快上火车了,牛二秀才把李子明移到了自己背上。牛二秀才的花白胡子很凌乱,显得更加苍老,他故意喘着粗气,使劲弯着腰,给李子明露出半个腮,那半个腮上抹了点胭脂。检票的问:“咋了?”

牛二秀才说:“俺这不争气的儿子发烧,昏迷了。不信您试一试。”

那检票的一听发烧就往后退了一步。

上了车,把李子明推到窗口,让他保持趴着的姿势,牛二秀才身子贴着李子明,对面是他的学生。这样坚持了六天,倒了三次车,才运回到高密火车站,下车时,检票的发现不对劲,喊过乘警过去盘问,牛二秀才给一个学生使眼色,那学生膀子朝外一扛,一把扭住那乘警的胳膊,往上一提,一放,又使劲一捏,乘警就不动了,张着嘴巴,僵立在过道里。

牛二秀才背着李子明飞跑着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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