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爱情

中秋节，我给父亲做了几只油焖大虾，老父亲唠叨了句“你妈捞不着吃了”，之后放声大哭。父亲终究是思念离世一年的母亲了。

母亲陪伴父亲六十多年，共同经历了他们那个年代轰轰烈烈的爱情。母亲不到十岁姥爷就过世了，我的舅舅年长母亲11岁，是中共地下工作者，他把母亲从农村老家接到城市，改变了母亲的命运。

随着年龄增长，母亲爱上了比邻而居的父亲。父亲憨厚老实，喜欢读书。文化程度不高的母亲，喜欢父亲给她讲历史故事，读红楼、三国和西厢。

自恃长兄如父的舅舅，坚决不同意唯一的妹妹嫁给家庭出身不好的父亲。母亲抗争了八年，与父亲走到了一起。随着姐姐和我的降生，我们的四口之家成为街坊邻里最羡慕的一家人。我小时候，几乎没听见过父母争吵。父亲是出了名的宠妻老公，工作再忙也承担了大部分家务。

上世纪80年代初，姐姐和我相继考入大学。在大学生很稀罕的那个年代，一个普通家庭飞出两只金凤凰的故事，登上了报纸。母亲总是唠叨：“随你爸爸家，他们家都是读书人，净出大学生。”这些话是说给舅舅和亲戚听的，是在证明她的婚姻很值得。

父亲是纺织厂的技术能手，劳动模范，除了老实本分，还有些穷酸木讷。工厂两次给父亲分配了住房，他都让给了别人，我们姐俩进入高考阶段，全家人还蜗居一室。为此，母亲颇有微词，但还是迁就着父亲的迂腐和固执。

母亲最早是药店售货员，后来成了药剂师，成了没有专业证书的会计。在我们姐妹的记忆里，母亲不亚于老中医，我们姊妹和街坊邻里的小病，都是母亲开方诊疗。

大学毕业后，姐姐当了教师，我当了记者。母亲对教育和新闻突然充满了热爱。退休后的母亲，开办了中医诊所。而这个时候的父亲，一直沉浸在厚厚的明清史册里。

偶尔，母亲会跟我们姊妹俩说：“你爸爸的学问也就那么多，我年轻时被他骗了。”我和姐姐哑然失笑，是啊，岁月变迁，母亲与父亲的文化厚度，悄然发生了转变。

在母亲查出癌症四年多的时间里，我和姐姐对父母有所隐瞒，担心这个噩耗击垮老两口任何一方。母亲对自己的病情闭口不谈，但一直在安排后事。八十多岁的父亲完全老态，盲目坚信懂医的母亲只是得了小病，甚至在母亲唠叨后事时表现出不耐烦。

有一次，医生告诉我，母亲自己诊断了病情，连病灶都对。母亲会在不经意间说到墓地，说到父亲的晚年，说到两个闺女的家庭和未来，每次都是点到为止，或者欲言又止。

在母亲人生最后的一年里，连说话的气力都很微弱，父亲依然每天看书看电视。父亲多年如旧的生活，显然不是病入膏肓的母亲所希望的。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把毫无创新的食品和话语送到母亲面前时，母亲就闭上双眼，表达她的无奈和不接受。

恩爱一生的父母，最终却成了父亲不知道该说些啥做些啥，他不会交流，不懂劝慰。母亲失望于讷言笨拙而又无所适从的老实父亲。

母亲病危时，叮嘱我们姐妹要相信爱情，相信爱人。其实，从父母的爱情中，我和姐姐都非常痛惜他们俩从轰轰烈烈的至亲至爱，一步步走向了平淡、差异和隐忍的不满。

我和姐姐从来没有评论过父母爱情的逐年寡淡，但是母亲察觉出了女儿的父母心事。即便生命即将不长，她还是把年轻时对爱情的热忱追逐赋予了女儿。她藏起了爱情的失色剂，添加上期待与祝福，送给了女儿和迟钝的丈夫。

母亲走后，我和姐姐在父亲面前尽量淡化心中的悲伤。父亲的老年痴呆越来越严重，甚至有一次说到了母亲的不是，这是父母爱情六十多年里曾经少有的一点不和谐。姐姐愤然，我则茫然。

我父母的爱情，能挺过那个时代的条条框框，熬过等待，跨越出身，战胜艰苦，他们相濡以沫，携手六十载，却在各自的人生轨迹中一疾一缓，有进有退，终让我和姐姐都感受到了“爱情”隐隐的痛和隐隐的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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