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乡野小说连载 芝镇说（95）

第八章弗尼思说

“一大盼子”

炸伤了手

元亨利酒店开张定在正月初九。一大早,李子鱼穿上叠在炕几上的中山装,脚蹬新做的千层底鞋,先去玉皇阁给玉皇大帝磕了头,又骑马从前院取来了在杨家订的一万头的大鞭,挂在芝镇东北角铁市街头的歪脖老槐树上。天上飘着一片白云,地上刮过一阵风,李子鱼伸手抓了那风一把,感觉身上有了暖意。我站在酒店门楼的瓦楞上,叽叽喳喳跟他打招呼,李子鱼点点头,好像听懂了。

老槐树粗,五个壮汉搂不过来,叶子都落干净了。枝杈朝天,只举着一个黑鸟窝。要在夏天,老槐树长满了密叶,树冠大得能藏住人。我就爱藏在这树上小栖。张平青和厉文礼在芝镇“狗咬狗”那年夏天,芝镇闹翻了天,芝镇大集没人敢来赶,大白天街上都不见人。双方打得激烈时,城墙上的子弹壳落了海厚的一层,小孩子都不敢去拾。公冶德鸿的大姑小樽和铁市胡同的八个姑娘没来得及跑,围坐在炕上哭成一个蛋。公冶小樽胆儿大,急促地跑出胡同,跑到老槐树下,说“快上树,上树!”鞋子也没脱就先爬了上去,九个姑娘在树杈上坐了一天一夜,躲过了一劫。公冶小樽来走亲戚,贪恋跟表姐玩儿,住了一黑夜,碰巧张平青封了镇门,她后来对公冶德鸿的老嬷嬷说过:“槐树叶子浓密,坐在树杈上,就跟坐在一个绿房子里似的,俺们听着枪子儿‘啁啁’地响,有时还打着槐树叶子唰啦地一下子。俺缩着脖子,不敢出声,你看我一眼,我瞅你一眼,闭着嘴笑呢。”公冶小樽爱爬树,从小爱爬。

其实,早在若干年前,初一十五,老婆老嫲嫲都给老槐树挂红布,保佑芝镇老少平安。老槐树在芝镇西北角顶天立地,谁看着也觉得安详。藏大姑娘的事儿不胫而走,不知谁还给这棵老槐树起名“九姑娘槐”,三传两传传成“九姑娘怀”。这棵老槐树又成了求子树,怀不上孩子的小媳妇,趁着赶芝镇集的工夫,也拉上姑嫂来拜拜,据说很灵验。树下还有了香炉。芝镇人啊,见了啥都能编排成故事。

那天槐树底下的香炉里早早点上了三炷香,树下的一汪水结了冰,“一大盼子”雷震十岁了,跟同学赵风絮在冰上打溜,用鞭子抽着那溜,一边打,一边眼角踅挂着的红红的大鞭,嘴里呼出的热气和香炉里的烟混了。

看到上完香的李子鱼,赵风絮把那溜掖到裤子里:“叔,我去点火。”

雷震没过去,继续抽那飞转着的溜,说:“叔,你看看我的溜,转得多块。”

李子鱼看着赵风絮和雷震,也看着远处打尜、跳房、打宝、剟娃娃的孩子们,这里面就有自己的孙子、孙女。脑海里戏台子上的角儿一般闪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小时候,他最爱玩的就是剟娃娃,在浯河边上的杨树林里,几个发小光着腚,把泥巴捏成碗状,朝河沿儿洗衣裳的石板上使劲一剟,泥巴会发出“哇”的叫声,像一个小孩子被剟了腚。谁剟得响谁就赢了,谁赢了就可以吃个苘饽饽。浯河岸边有看不到边的苘啊,都是谁种的?时间真快啊!年过半百的李子鱼眼里竟然蓄着了泪,心里默默祈祷:别打仗了,别打仗了。

他拍拍俩孩子的后脑勺,说:“你俩一块儿点,一个拿着芯子,一个点。小心手。”

雷震拿着芯子,赵风絮点,赵风絮能显摆,可到了节骨眼儿上,胆怯了,他蹲在地上,哆嗦着划不着洋火。雷震一把夺过火柴,让赵风絮掐着芯子,他自己划,火柴还没靠近芯子,赵风絮一撒手跑了。雷震一手拿过芯子,将火柴簇上,还没丢芯子,炮仗响了,毕毕剥剥,前院的鞭炮就是好,杠杠的。雷震的手却炸开了一个口子,血从大拇指往下淌。

李子鱼正跟挂牌匾的师傅说话呢,回头看到了雷震的血手,一边跟师傅说“你挂吧你挂吧,这熊孩子你看看不让人省心”,一边赶紧抱着雷震朝药铺里跑。

玩游戏的孩子,都跑到老槐树底下捡那没响的炮仗。

雷震的爷爷雷以鬯晚上才知道孙子手伤了,瞅一眼包着的手,说:“活该,活该。不过也好,这样才长心眼儿呢。”

李子鱼提着点心进门,雷以鬯说:“子余啊,你挑个正月初九开业?初九是天老爷的生日啊,日子太大。让我孙子出了点血,才压住。”

“一大盼子,你点炮仗,怎么好待一大盼子?”公冶德鸿的老嬷嬷景氏见了包着手的雷震打趣他。

雷震说:“我说一霎霎,不用一大盼子,可赵风絮跑了。”

第二天中午,李子鱼在刚开业的元亨利酒店请雷以鬯,汪林肯、牛二秀才、公冶祥仁作陪,牛二秀才端着一盆盛开着的仙客来,公冶祥仁送的是盆景,一棵小叶子树,大家都猜不出。就听一个人在背后说:

“是梣木,也叫白蜡木。”

顺声一看,公冶祥仁立时惊呆了。这不是出走多年的七弟公冶祥恕吗?个头高了,两眼深陷,公冶祥恕朝哥哥一笑,目光立时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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