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浪河之歌 □洪烛

白浪河湿地有多少座大大小小的湖?我数,我数,

我数不清楚。

它们就像暗恋的少女,躲在芦苇丛中,

躲在没有人的地方,幸福地哭……

白云,帮她擦一擦眼泪吧。

风筝,帮她擦一擦眼泪吧。

落叶,帮她擦一擦眼泪吧。

我递过去的手绢,帮她

擦一擦眼泪吧。

“她为什么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

“因为她体会到从没体会过的幸福。”

“幸福,又不是痛苦,为什么也能让人哭?”

“那你首先要弄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幸福……”

有人想变成大海,我只需要一条河流,

像湿漉漉的靴子,代替我在大地上行走。

遇到桥,就停一会儿,默默记住她的影子。

遇到船,就拥抱一下,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今天它终于遇到了我——一个总是

买不到合脚的鞋子的人,

我太高兴了,觉得它就该属于我的。

想快就走得快一些,想慢就走得慢一些,

这些我都学会了,

可它身上还有一个优点很难学:

遇到障碍,总能巧妙地绕过去。

在白浪河湿地散步,我总是找不到东西南北。

到处都是一样的沼泽,一样的树木,

甚至连道路都是一样的。

并不是我失去了方向,

而是我认定:在白浪河湿地

连迷路都是一种幸福。

我故意地想迷一回路。

迷路,是为了无法归去。

迷路,是为了多逛一会儿。

继续迷路,是为了延长这种幸福。

亲爱的,请不要把我从梦中叫醒,

请不要给迷路的我指路。

这个低头慢走的人,不是在找路,

是在找丢失在路上的幸福。

有人看见天鹅会惊叫。我也惊叫了

我没看见天鹅,看见的是白浪河的白鹭。

它比白天鹅还要白!

在天鹅纷纷消失的时代,

白鹭也能带给人惊喜。

它唤起我对天鹅的记忆:

原来,我是爱天鹅的；

原来,我的脑海里,一直有一只天鹅在游弋……

它不是幻影,正在跟眼前的白鹭合为一体。

异乡的白浪河,仅仅因为多了一对翅膀,

就变成我的天鹅湖。

原来,我爱的不是天鹅,

我是爱天鹅的白,所以看见一只白鹭,

也像遇到了知音。

原来,我爱的不是天鹅的白,

而是所有纯洁的事物,

使我能够忍受自己的脏、乱、差。

只要还有爱,美就会出现在你身边,

只要还会对美惊叹,证明你心里是干净的,

只要想飞,你就能飞起来……

不信?你就瞧瞧白浪河的白鹭吧,当它拍打翅膀,溅起一片水花,

也溅起一片惊叫。

我对生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天鹅湖很远,白浪河却离我很近。

天鹅很远,白鹭却离我很近。

它的每一根羽毛都干净得像新长出来的!

它的翅膀,掸去了我身上的灰。

我很高兴,这偌大的森林里,

有一座小木屋,如果这木屋里住着一个人,就好了。

如果那是个美丽的女人,就更好了。

那个女人,正做着一个梦。

她的梦里面,有另一片树林,

另一座木屋,另一片池塘,

水面上倒映着谁的影子呢?

如果你不仅走进森林,还顺路走进她的梦境,

就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是住下来,还是呆一会就走开?

此刻,我可以相信仙女的存在。

林中小屋,我很高兴找到了它。

没准它更高兴,在长久的寂寞中,

等到了我。

如果你不能给我一座森林,

就给我一棵树木。

如果你不能给我一棵树木,

就给我一片叶子。

如果你连一片叶子都吝啬,

就把那片树叶的影子给我吧。

我要把它带到北方,北方的北方,叶子都落光了的冬天,

这巴掌大的一小片影子,仍然是绿的。

只要有光,影子就不会消失。

我捧着它,就像轻轻握住你的手。

即使你的手已抽走了,

那份感觉依然存在。

原载《洪烛诗选》。洪烛(1967—2020),原名王军,江苏南京人,1979年进入南京梅园中学,1985年保送武汉大学,发起参与“珞珈诗派”,生前任中国文联出版社诗歌分社总监。出版有诗集《南方音乐》、《你是一张旧照片》、《我的西域》、《仓央嘉措心史》、《仓央嘉措情史》,长篇小说《两栖人》,散文集《我的灵魂穿着草鞋》、《眉批天空》、《浪漫的骑士》等四十多部。代表作有长诗《母亲》、《屈原》、《李白》、《成吉思汗》、《白蛇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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