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朱成碧 似水流年

不厌其烦的美，和不厌其烦的描述，折射的都是一个时代的自信。那时山河壮丽，气象万千，物质丰富，诗意奔放，从宫廷盛宴到市井生活，无不活色生香典雅从容。在宽松舒适基础上注重材质与点缀的服饰，适宜于气势恢弘的建筑风格，适宜于莺歌燕舞的社交场景，也契合当世对于丰腴健康之美的推崇。

1

《大宋宫词》已然开播，《大明宫词》仍是很多人心中的白月光。

毕竟，那是大唐，人人心中都有的一个大唐，诗意绚烂，风华绝代。

或许没有一部作品，能够满足人们对于大唐盛世所有的想象。创作者们前赴后继，其间脱颖而出者，无非是从某一视角还原了一个王朝的非凡气象。《大明宫词》完成的重要任务，是具象呈现了那独属于唐朝的精致华丽。

不曾见过霓裳羽衣真容的人们，在服饰道具化妆极尽考究的电视剧中，仿佛看见了唐人笔下的无限繁华。

豆蔻年华的太平公主，就像温庭钧《菩萨蛮》中的唐朝仕女，遍身绮罗慵懒富贵是外在，心中寂寥却无人可倾诉。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新帖绣罗襦”更添了她的美艳，“双双金鹧鸪”却反衬了她的落寞。这是词界高人不着痕迹的刻画，字字写妆容，而句句却在吐露心声。在雍容富丽的画境中烘托了女性的美好，而让人感慨年华的易逝。

不厌其烦的美，和不厌其烦的描述，折射的都是一个时代的自信。那时山河壮丽，气象万千，物质丰富，诗意奔放，从宫廷盛宴到市井生活，无不活色生香典雅从容。在宽松舒适基础上注重材质与点缀的服饰，适宜于气势恢弘的建筑风格，适宜于莺歌燕舞的社交场景，也契合当世对于丰腴健康之美的推崇。

唐人对于时尚潮流当然也是自信满满，好看的衣服，便常常被用来衬托心意。志向并不在写诗赋文的武则天，曾以“看朱成碧”的妙笔展示了对于色彩的敏锐察觉和运用。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是怎样的思念，才能让人产生将朱红看作碧绿的幻觉？她对心意的表明，如同后来处理政事一般果决有力。美丽的石榴裙留下泪痕斑斑并不足惜，只是这一份忧伤若不能被明了，那该留下多少遗憾呢。

石榴裙是盛唐女子的不二选择，是属于青春的骄傲，也是属于盛世的风流。裙色如石榴花之炽烈，映衬着女性娇艳动人的姿容。拥有石榴裙，是实现了少女的梦想，而驾驭石榴裙，也需要一份底气。

裙子的款式由石榴裙衍生开来，据载盛唐时裙子的制作精美华丽，有的价格昂贵，式样繁复。由两种或两种以上的颜色的材料互相间隔和排列而做成的裙子，叫“间裙”；用多种飞禽的羽毛捻成线织成的裙子叫“百鸟裙”，因做工考究而立体感强，穿上后“百鸟之状皆见”；“花笼裙”，是用轻软细薄而又半透明的“单丝罗”织绣而成，上面用各种颜色的丝线绣出花鸟等图案。此外，还有“百叠裙”和在裙子上直接作画的“画裙”。

服饰也串起了一个王朝兴衰成败的线索。

杜甫的《丽人行》，描述了一场奢华到极致的春游，而其主人公，是煊赫一时的杨氏兄妹。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榼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杜甫笔下的“丽人”，体态丰润，服饰华丽，翡翠装点两鬓，珠宝镶嵌裙腰，似乎要举世间珍宝来衬托杨氏姐妹的娇艳姿色。这空洞堆砌的浮华，照见唐朝由盛而衰的社会现实，而其背后的深刻原因，不言而喻。

到了白居易笔下，已经只剩多少恨。

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长恨歌》里的云鬓与花冠，空余无限悲凉，而霓裳羽衣的繁华梦境，终究成为了一个背影。

2

一部古典诗词史，也是古代时尚变迁史。

那些清新自然的乐府诗歌，记录了最早的民间时尚达人。

当你还在为配齐“淡黄的裙子，蓬松的头发”而烦恼，《陌上桑》中的采桑女罗敷已作了完美演绎。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穿着淡黄裙子和紫色短袄的罗敷，展示了不俗的审美品位，头上梳着时兴的发髻，而耳中的明月珠恰到好处地装饰着青春少女的明媚鲜妍。罗敷呈现的是质朴中不乏细致的美，那是朴素生活里葆有的一份对美的追求，为其后对她机智头脑与高尚人格的塑造做了充分的铺垫。

同样出自汉乐府的中国古代第一首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对女主人公刘兰芝的容貌与穿着作了细致入微的表述，让人感受的却是她在夫家言行举止的小心翼翼。

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

虽然通身装扮无懈可击，但美艳无双不是刘兰芝的追求，而她所盼望的认同也迟迟不曾到来。

反映阶级压迫的社会现实，《羽林郎》以夸赞胡姬的美丽入手。胡姬年方十五，已能独立担当家业，穿着得体的衣衫，戴着精美的珠玉，在人们眼中，她的美丽世间罕有。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

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

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

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但这份美却差点为她带来了厄运。面对公然调戏，胡姬委婉得体地严词拒绝，保护了自己追求爱情的权利，全诗以夸张的手法赞美胡姬的容貌，并制造矛盾冲突，浮夸中蕴含真实，叙事中流露真情，在个性鲜明的人物塑造中和爱憎分明的情感对立中，记录现实生活，揭示社会矛盾。

那些留在文字中的服饰，见证了千百年来女性命运的变迁。

3

一部《司藤》，让旗袍再度成为流行衣橱的热点。

旗袍自有天赋的优势。拥有旗袍之后，便可以省去许多脑筋。一件和人非常般配的旗袍，可以保证你站在任何天价礼服旁边也不逊色。各种改良的旗袍出没于红地毯上，穿着它的人都深知，这是一件争取话题的利器。

旗袍的搭配也自有公式。零号身材永远是旗袍的最佳闺蜜，而经典风衣最应该搭配的是旗袍。

公认的旗袍发端时间是1920年代。那时的人们将旗袍穿成了风范，穿成了文学，穿成了命运。萧红拎着箱子逃离东北时，穿的是粗布棉旗袍；曹七巧头顶上一轮三十年前的月亮，身上是一件枯瘦的旗袍；乡下人沈从文终于喝上了他的女神的甜酒，年轻的张兆和穿着素色的旗袍，低头不语……这是乱世中红尘作伴奔忙不迭的群像，其中不乏将旗袍与命运深锁在一起的人物。

旗袍于《雷雨》中的繁漪，是风浪来袭前最后一刻的宁静，亦是雷雨爆发前所有力量的积聚。她精致的旗袍和美好的身材等待着纤细高跟的呼应，又渴望着挣脱束缚。她的旗袍，是周公馆一切矛盾的焦点，是灰暗中的鲜亮，和热烈中的黯淡。繁漪没能解决自己的命运课题，她的旗袍，永在不宁静的状态，或迸发，或萎顿。

旗袍于张爱玲，是最后的迷茫与失落。旗袍于叶嘉莹，是永不停息的时间。

叶嘉莹像是现世里的一位“古人”，无论世事变幻沧海桑田，无论怎样去适应时代变迁和生活方式的更新，骨子里仍执拗地停留在古典诗词的意境中，以诗词的韵律为自己的节奏，与诗词互相关照。

当年长辈们要求她一定要能做旗袍，她至今还对其间困难的步骤难以忘怀。一个女人的百年史诗，从那做旗袍的年代开始。于是叶嘉莹的文学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以旗袍为贯穿始终的意象，海报上的旗袍轻卷，似有微风经过。她周身没有一件累赘的装饰，那一件泰然自若的旗袍，穿越了时代，守护知识分子的自尊与优雅。

旗袍似良友，也像天敌。只要试穿过都会知道，她一定是女人最好的一件衣服，看起来挑剔的她，其实能在暗中帮人掩饰身材上的不足，量身剪裁将优点的光芒放大，也时刻提醒人保持最佳姿态——这种姿态，在不经意中就完成了扬长避短的任务。但因为太了解，旗袍有时也是个最毒舌的诤友，没人能比她更清楚你身材上的增减，和情绪上的起伏。一个黯然神伤的人，只能将旗袍穿得萧索晦暗，太过热烈也未必是好事，旗袍最钟爱的状态，当是一份淡定的自信。

《老友记》中让人难忘的一件衣服是瑞秋的黄色刺绣小洋装，360度合身的款式，丝缎的质地，分明也是旗袍，穿在一头金发的富贵闲人瑞秋身上，陪着她一起团团转转却一事无成，让人只能感叹：青春和什么也不会违和。

可以试着想象理智如叶嘉莹的人们看着她的样子，大概多少会觉得浅薄，但仍微笑包容。

□刘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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