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札记 邢岫烟的“雅重”,我们做不到啊

四十九回才出场的邢岫烟是在红楼脂粉堆里存在感相当差的一个女孩子。

她因贫苦来投姑妈邢夫人,但邢夫人一来自己在贾家就不受待见,二来其人品作风也确实不怎么样,说话办事不怎么让老的小的贵的贱的瞧得起,对这个可怜的侄女儿也不好。所以邢岫烟在大观园女孩子里的尴尬,不比她姑妈这个“尴尬人”差多少。

比如邢夫人要求邢岫烟把每月仅二两银子的月钱省下一两来给她的父母,使得邢岫烟只好靠典当衣服来维持起码开支。更尴尬的是这衣服偏又当在薛家的典当行,一向稳重的宝钗也忍不住拿她打起了镲:“人没过来,衣裳先过来了。”(第五十七回)宝钗这种钱钟书式的一厢情愿的幽默感用在这儿,当然也没什么恶意,可我们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只感同身受地深度同情邢岫烟一个大姑娘家家的当时该有多么难堪。

天生丽质、腹有才华,老天却如此不公、处境如此不堪,但“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她在芦雪庵争诗中借“红”字的自白,非只诗情雅意一点儿也不输钗黛、湘云那些自命不凡的大小姐,其透出的风骨,又比这些生来就985、211、牛津剑桥的天之骄子更胜一筹。别忘了人家邢岫烟拿到手的人生这头一把牌有多烂!

所以宝钗对她由衷赞叹,认为她“为人雅重”；所以薛姨妈打定主意将她说与薛蝌为妻(这就是宝钗为何跟她开那种玩笑)。高鹗续书写薛蝌娶岫烟后,两口子和和气气,日子过得甚好。

女孩子嘛,嫁人嫁对、家庭和美,一切都对,扯别的都是白费。与大观园绝大多数女孩子姻缘凄惨的结局相比,邢岫烟这手烂牌算是打出了个“王炸”的效果。

命不好运还可以、终于翻盘的邢岫烟,得益于她“雅重”的为人。这两个字的评语,莫说我们这些贩夫走卒不敢想,就是那些帝王将相,也未必当得起哩。

唐季五代时的冯道,是个历仕十三朝君主皆出将入相的大文人大雅士,死后追封王爵。政治上对他的评价不必提了,本也无所谓是非功过。文化上,他在乱哄哄的五代十国,穷尽二十二年努力不辍,刻印儒家《九经》。这是中国历史上首度大规模以政府财力印刷套书,确是一件大功德事。其人雅则雅矣,但他不顾廉耻,契丹灭晋后厚着面皮跑到汴京朝见辽太宗耶律德光的历史,却被打上“极不光彩”四个蓝字塞进档案。耶律德光当时嘲笑他道:“你是个什么老玩意儿?”冯道说:“我是个无才无德、愚蠢迟钝的老玩意儿。”耶律德光万没想到中原赫赫有名如雷贯耳的大文人、大官僚犯起贱来竟是这副嘴脸。咋舌之余,考虑他的分量影响,还是照旧让他当他的太尉。这种自轻自贱、不知自重的劲头是官瘾极大的中国知识分子的通病。这就叫雅而不重。

还有的是重而不雅。康熙遗诏里对他宝贝儿子、四皇子胤禛的评价便是“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可这个“人品贵重”的雍正皇帝,十三年里除了穷兵黩武、大兴文字狱之外,好像也没做几件正经“雅事”。就连极严肃的奏折朱批上,也时不常冒出“朕就是这样汉子”“朕实在不知怎么疼你”之类粗言鄙语来。皇帝没文化,搁现在看是有点儿萌萌哒,可放在清朝那当儿,担着那么一个大独裁者的角色,却是“极可怕”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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