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的气氛越来越浓烈了,村里家家户户男女老少,带上平时少有的笑,赶大集、买年货、蒸白馍、炸油糕、剪窗花、贴春联,就要欢欢喜喜地过大年了。
刚来插队的我们,看到村里一派祥和的景象,也想改善一下生活,过个好春节。经商议,大家决定让我、赵冬、陈宁到老乡家里去买鸡。初来乍到的我们,不知谁家有鸡卖。隔壁窑里的二妞对我们说:“你们到对面山上拦羊老汉那里问问,他家养的鸡最多,那里只住他一户人家。”
我们三人顺着弯曲的小道往拦羊老汉家走去。正走着,赵冬又提起那码事:“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刘坚石怎么还不来?”跟在他后面的陈宁搭了茬:“是呢,也许队长忘记跟他说。”我在前面回着头说:“队长就是这么一说,你俩还当真了。”“说的也是啊。”赵冬自语了一句。他俩默认了我的话,就不再往下说了。我心里却想着:人家刘坚石是个战斗英雄,现在说不定正在延安参加英模迎春联欢会,哪有工夫回来搭理我们呢。
事情是这样,小年的头一天,也就是我们来插队的第二天,队长来到窑里看望我们。说话间,陈宁问队长:“村里有打过仗的吗?”队长说:“有嘛,刘坚石就打过仗,受过大伤,他是个战斗英雄哩。”赵冬吃惊地问:“是个战斗英雄,能让他给我们讲讲打仗的故事吗?”队长笑着说:“能行,他现在不得闲,过两天我叫他来给你们讲。”我们听了,就天天盼望着战斗英雄刘坚石来讲革命故事。一晃几天过去了,刘坚石没来我们窑里,赵冬像是等不及,就冒出刚才那句话。
“打北京来的?”我们刚爬到对面山上,就听到有人问。
我一抬头,见硷畔上站着一老汉。他身着破棉袄,胸戴一枚毛主席像章,袄袖露出的灰棉絮,在寒风中颤抖。我认定他就是放羊老汉。
“是从北京来的。”我们上前答道。
“老乡,你家的鸡卖吗?”陈宁指着坡下刨土寻食吃的一群鸡,询问。
“卖,卖。”老汉嘴里说着,两眼上下打量着我们,似乎要在我们新鞋新帽新衣裤中寻找出什么。
“多少钱一斤?”陈宁又问。
“不论斤,一块五一只。”老汉不紧不慢地说。
“真便宜。”我心里想。
“要多买几只,能帮着收拾干净吗?”我们互相传了眼神,随后跟老汉商量,
“没问题!”老汉抬起满是老茧的手,摆动着向我们示意,回应得也干脆。
这里过大年,很少见到老乡们杀鸡吃肉。不是不吃,是嫌鸡的碎骨头多,啃起来心烦,没有吃大块的猪羊肉来得高兴。真想吃鸡的话,傍晚鸡都进了窝,伸手摸出来一只杀掉,放些葱姜佐料炖着吃。当然,这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事情。
于是乎,我们就兴致勃勃地在坡上坡下开始逮鸡了。没见过世面的陕北鸡,看到我们疯狂地追捕,惊叫着东逃西窜,跑得比我们都快。老汉在院子里大声鼓动着:“娃娃们,捉大的!”接着他就回窑里去了。这时,阴沉的天空,飘起了零星的雪花。
我们在学校时,无论是蹦跳还是玩单双杠,个个都跟活猴似的,怎么在这坑坑洼洼的坡上坡下抓鸡,就显得那么笨手笨脚,不是扑空就是鸡从胯下逃跑。这些鸡也都狡猾得很,上蹿下跳绕着圈儿来回躲我们。不一会儿,我们就被每次都能成功脱逃的鸡耍得腿脚发软、气喘吁吁。赵冬一屁股坐在落满鸡毛的土埂上,摘下栽绒帽,气喘吁吁地说:“这老家伙真坏,小鸡都抓不着,还叫捉大的,这不是成心逗我们玩吗?”陈宁擦着满脸大汗:“你甭赖人家,都怪我们怂!”我没插话,无意望向村里,家家户户的窑顶上都冒起飘逸的炊烟。那几个女同学在雪花飞扬的院子里,一边推着磨拉着碾子,备着蒸馒头、炸油馍、做豆腐的年货,一边唱着:“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
人为了一口吃,能使出九牛二虎之力。陈宁脱下棉猴,赵冬甩掉棉袄,我只穿一件绒衣,三人不再各自为政,而是集中力量围堵一只黑色大公鸡。大公鸡见我们奔它来了,左躲右闪,跐溜儿一下,从我和陈宁中间窜逃出去。我们扭头去追,赵冬被冻土块绊倒了,陈宁摔了个马趴,我也一脚没站稳,差点滚下坡。气急败坏的我们,再一次缩小包围圈,大公鸡感到走投无路了,张着黄黄的尖嘴,猛烈扇起翅膀威胁我们,利爪也快速挠起冻土块,翻滚的冻土渣子风沙一样扑打在身上,吓得我们不敢靠近它,都用袖子紧护上身,步步退却。它趁机“呼”地一下,腾空飞起。
我们这次围捕又失败了,眼看着这只黑色大公鸡落到远处的崖沿上,一爪抓地,一爪收腹下,伸长了脖子打起响鸣。
突然,一个比鸡蛋大的冻土块,从我们头顶一闪而过,冲向大公鸡,“啪”的一声,大公鸡拉着长音翻空落地。我正要跑过去,猛回头,见身姿威武的老汉正举着长长的羊铲向我们走来。
“不愧是老羊倌!”我心想。
赵冬上前一把抄起在雪地滚动的大公鸡,对我们笑着喊:“哈,腿都打断了。”我们又鼓足勇气,一边去捕那跑不动的鸡,一边称赞老汉打得真准。陈宁更是兴奋:“这老汉要是当年打鬼子,还不一枪撂倒一个啊!”
我们把捕获的鸡交给老汉。只见他从窑里端出一大盆热水,挽高了袖口拿起锋利的刀,提起一只鸡在脖子上轻轻一抹,随手抛向高空,鸡脖喷着血,剧烈地扑腾翅膀,“嗵”一声落地。他说:鸡在空中这么一折腾,肉就松散了,炖起来好烂好吃。我们掸掉身上的雪花,穿上外衣,瞧着老汉蹲在盆前麻利地收拾鸡,我伸出大拇指奉承地说:“你刚才用土疙瘩打鸡的那个准劲儿,真是绝透了,佩服,佩服!”老汉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他那两只烫得紫红的手,只顾给鸡开膛破肚,看也不看我一眼。陈宁和赵冬觉得说出这么让人喜欢的话,却在老汉面前讨了个没趣,相互瞧了一眼,挠起了后脑勺。我看他俩尴尬的样子,觉得这老汉不好与陌生人多说话,就转过身去瞧村里。呵,村里各家各户窑门窗上那左一道右一道的春联,都被飘飘荡荡的雪花舞弄得看不清了。
鸡都收拾干净了,老汉将碾盘上的雪扫尽,把一只只白条鸡摆在上面,又拿起一瓦盆能吃的鸡下水也放到碾盘上。
我们如数把钱递给老汉,他双手抖颤着刚要拿过去,又退了回来,提起脏兮兮的围裙,将手指上的血迹擦干净,才把钱接过去。老汉手里捏着钱,又仔细点了一遍,然后搁在碾盘上,整整齐齐地把大票放在下面,小票放到上面,双手又折叠成长条形状,撩开袄襟实实地掖在腰间里。我从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和激动的面部表情看得出来,他内心是喜悦的。
我觉得口渴了,就想去老汉的窑里喝水。刚到门前,听到背后老汉对他俩说:“娃娃们,过大年了,肚里有了油水就不想家。”我掀开门帘进了窑,闻到一股浓烈的中药味,只见灶台上有个中药锅。扫了一眼炕上,炕头有个空碗,碗旁躺个白发蓬乱的老婆婆,盖着满是补丁的被子。她不断呻吟,看来病得很重。我悄悄走向水缸拿起马勺,看到窑墙上贴着一张发黄的旧奖状。我起了兴,贴到近前看,奖状是多年的。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奖给战斗英雄……
“嗡……”我脑中作响,手中的马勺脱落,掉进水缸里。我急促出门,急忙朝陈宁和赵冬招手。他俩不往我这边瞧,提着鸡匆匆下了院坡。碾盘前的老汉正弯下腰,披着漫舞的雪花打扫地上的鸡毛。我转身又进窑,揉着眼睛重新看奖状,没错,没错,上面写的就是奖给战斗英雄刘坚石同志。
我忘掉了喝水的事,慌慌张张地出了窑,拎起碾盘上的几只鸡就去追他们。
“娃娃!”
“老汉,是叫我吗?”我回头。
老汉端起瓦盆向我走来:“还有鸡下水。”
“给你啦!”说完,我扭头往山下跑去,快赶上他们时,禁不住地回身仰望,模模糊糊地看到刘坚石老人站在院边动也不动,似乎是抱着瓦盆瞧着远去的我们。
这时,浑白一体的天空,飞飞扬扬的雪花更大了,浩浩荡荡,铺天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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