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有恨 刘琴

李南每次见我，先涕泪双流，再喋喋不休。不是和丈夫吵了架，孩子不听话，就是丈夫工资低，自己在的厂里效益差，还有些陈年旧事也要说上几遍。她把这一切归结于娘家的平凡，父母的卑微，自己无法选择的出身……

李南是伯父的大女儿，比我大五岁。伯父在外地煤矿，一年最多回家两趟。大娘在家种着三亩地，抚养四个孩子，还要照顾公婆，过得不易。

李南从小体弱，一绺玉米须似的头发，看着就让人心酸，加上三天两头生病，弱不禁风的样子，大娘从心底里疼。有口好吃的，躲着那几个孩子先给她。

李南却聪明，一直成绩很好，年年拿回奖状，让弟弟妹妹自愧不如。考入高中后，因为家远，大娘给她办了住校，牙缝里省出的钱买了新被褥新书包，新衣裳新鞋子，又添了两条漂亮围巾。

两个弟弟李东、李西，初中毕业就跟着村里人去外地当学徒。妹妹李北老实本分，心疼母亲，上了半年高中，就进了乡里的绣花厂，挣了钱全部交给母亲。

李南总是向大娘要钱，今天买衣服，明天换鞋子，后天同学过生日。大娘要强，一人撑着全家，样样农活都不打怵。农闲就跟着村里的男人上山打石头，下河捞沙子，帮盖房子的搬砖头和水泥，但凡能挣点钱的活，五毛也知足。

李南半月回趟家，大娘都忙得脚不沾地，把攒的钱拿出来，买面买肉买鱼。李南什么都不做，睡到晌午，喊几遍才起床吃饭，大娘就在院子里用力搓洗她带回的脏衣服。

返校前，大娘烙好二十个面饼，煮上十个鸡蛋，炖上几块肉，炸上几块鱼，用塑料袋和罐头瓶装好，放进李南的布包，再把口袋里的钱塞到手里。大娘对自己省，李南吃喝穿戴像城里的学生一样。

让大娘没想到，李南不但没考上大学，连中专也没考上。让她复读却死活不肯，搬着铺盖就回来了。在家不下地，家务也不伸手，不是睡懒觉，就是要了钱花枝招展的乱逛。

大娘说：“咱是庄户人，要学着种地做饭，会做棉衣棉鞋，会缝被褥，等过了二十再寻个婆家，生儿育女的过日子……”话还没说完，李南就瞪圆了眼，扯着嗓子嚷起来：“这是农村赖婆娘的事，我才不干哩！我要去南方打工，我有文化，可干的事多着哩！”要强的大娘觉得，那张脸突地陌生了，从心底里慌慌，想给丈夫写信，终究也没写，不能给他心上压这块石头。就这样，李南走了，留下大娘眼泪汪汪地独自叹气。

李南到了南方，干过工厂，做过销售，学过美容，也当过服务员、清洁工，哪个都干不长。不是嫌苦嫌累，就是嫌钱少，人少的地方嫌冷清，人多的地方嫌吵闹，每个工作干不了几个月甩手就走人。

五年过去了，一起来的同学有的成了合同工，有的攒了不少钱，有的自己创业当了老板，还有的自考拿了各种资格证。唯有她，好吃懒做，身无所长，不但没积蓄，还隔三差五地借钱，又总借不还，人都疏远了，慢慢地断了往来。

李南就用五花八门的理由，让家里寄钱。大娘虽苦，又怕她在外面吃亏遭罪，省吃俭用攒的钱一次次寄给她。李南实在过不下去了，悻悻地回了老家。伯父也从矿上退休回来，听大娘说了李南的事，气得脸铁青，拳头把桌子砸得咚咚响，只恨多年不在家，少了管教。

有媒人上门提亲了，男方名叫林志远，外贸公司工人，不在意李南农村户口，说可以帮李南从城里找工作，将来也在城里安家。看着李南心花怒放的样子，伯父说：“成家过日子，人品最重要，别急着点头，好好了解一下再说。”李南被林志远的英俊潇洒吸引着，哪听得进父母的话，半年后竟有了身孕，婚事只得摆上桌面。

林志远和李南在城里选了一套房子，房款八万。在八十年代，八万元钱可不是个小数。林志远的父母说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买房双方都要拿钱，每家出四万。如果不拿房钱，所有的家具物品就要全包。大娘和伯父一听，顿时傻了眼。李南催着他们赶紧想办法。大娘和伯父看着二十三岁的李南，看着她隆起的肚子，尽管心中有气，还是借遍了亲戚，凑齐了四万。

婚后的李南，大半年还算风平浪静。第二年，两人开始吵架，小吵大闹，鸡飞狗跳。谁都不愿洗衣做饭看孩子，家里又脏又乱，一片狼籍。

大娘和伯父给李南打电话，她敷衍几句就挂。弟弟妹妹的电话，她根本不接，唯恐农村人添麻烦。大娘伯父心疼外孙，买了东西进城去看，李南看都不看一眼，林志远更是爱理不理。第二天一早，李南就让他们带着拿来的东西回家，临出门说：“没事别总打电话，也别往城里跑，有事就找你们！”

老两口长吁短叹回到家，伯父一边用手捶头一边说：“常言道，养儿方知报娘恩，她也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这样对待爹娘！良心让狗吃了？这个林志远就是个驴粪蛋子，外光里不光！天生的混蛋！”

大娘流泪了，“都说天下父母疼小儿，小二小三小四没让咱操这么多心，这仨孩子对咱都很孝敬。这些年在她身上操持最多，就差没搭上老命了，到头来……”

婶娘伤心得说不下去了，哆哆嗦嗦拿出个本子，满满的为李南花销四处借钱的记录。本子的反面，是记的两个儿子和小女儿一次次给他们的钱，这些钱也都因为一个个催要电话进了李南的口袋。

李南到南方后，让家里寄去两千元钱，说自己的衣服都土得掉渣，要买新的。大娘犹豫再三，从柜底拿出一张存单，那是伯父积攒的工资，在信用社存了五年定期。伯父再三交代大娘，这张存单的利息是三百元，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提前支取。大娘还是顶着寒风，走了二十里山路，赶到镇上把钱取了。看着大娘被风吹乱的头发，冻得紫红的脸颊，看着那张还有一个月到期的存单，信用社的营业员都惋惜……

为了凑齐四万元婚房款，家里借遍了亲戚仍然不够。伯父把珍藏多年的书都搬出来，装了满满两大纸箱，用自行车驮着，骑了一百三十多里路，赶到城里的旧书市场，每本五元全部卖了。

当伯父看着一本本书被买走，尤其是那本《我的父亲》，被一个教师模样的人捧着渐渐走远了，他的心一瞬间被掏空，眼睛里满是泪水。那本书上，有他边读边做的标注，有他的双手无数次抚摸留下的痕迹，有他温暖而深情的目光……本版摄影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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