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正月

临到腊月二十几，一头头肥猪被人从圈里拖出，按在门板上。起早摸晚的杀猪佬头发凌乱，红着双眼，显得忙碌而又疲惫。此时门板边已围上了众多称年肉的人，一番挑肥拣瘦，各自拎篮归去。

有了肉，还得有鱼。车塘捉鱼，穿着雨裤下塘，大鱼翻腾，小鱼乱窜，草鱼甩尾，青鱼打浑，溅得捉鱼人一身泥，个个成了花脸。塘埂上站一圈妇女，指指点点，说说笑笑。几个劳力将装满鱼的稻箩挑到稻床上，摊开捡堆，按每户人口多少分堆抓阄。有人吃亏，有人讨巧，免不了大话小吵。两三斤的鲢鱼洗净斩成两截，做年鱼，好装碟，以备来客。俗话：无鱼不过年，无鸡不成席。家家杀鸡，整只炖汤，也红烧装碗。印象里，母亲有时把鸡与猪头脚同放大锅一并熬汤。灶面上香气缭绕，灶膛内柴火正旺，映红了父亲老实巴交的脸庞。大火烧开小火慢炖，熟透之时，舀一大碗泡锅巴，又鲜又香。母亲将一大锅汤装进坛里，作下水饺、面条备用。

初七掸金，十七掸银，二十七掸尘。这是老俗话，意指过去有钱人家早安排，中户人家随之，穷人家最迟。母亲让我掸尘。用竹竿绑一把竹丝，将屋内蜘蛛网墙上灰尘扫除一空，废旧的杂物清出屋，院内破烂垃圾挑至院外一并烧灰。擦完桌椅板凳再擦拭箱柜门窗，坛坛罐罐全部清洗。那几天，姐帮着母亲炸圆子做子糕，我有时也在灶下添柴。那几年，我尚为少年，对于过年，有着异乎寻常的急切与期盼。

大年三十如期而来，父亲买来红纸，让我写春联，既为省钱，也想让儿子为老子长脸。我写：门前翠竹青山，脚下绿水长流；横批：山清水秀。又写：秧窝山下稻花香，龙头墩上风光美。联得不好，字写得也不好，但却工整。大字不识一个的父亲看了挺高兴，嘴上不说什么，脸上挂着笑。按照父亲的意思，我又写“五谷丰登”贴稻仓板上，写“清洁卫生”贴灶壁上，又裁了长形红纸条包在门前屋后的果树上，祈盼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瓜果飘香。

待母亲准备好了年饭菜，已是下午时分。她会装出六个小碗，三荤三素，鸡鱼肉干子豆腐糯米圆，带上二两酒，我便跟父亲去枫屋岭上给爷爷奶奶上坟。磕头焚纸烧冥票，放大小鞭炮。父亲不说话。回到家，欢欢喜喜端菜上桌，满满一桌，酒香菜香饭也香，浓浓的年味浓浓的情，一张张笑脸，发自内心的欢笑。喝的是红葡萄酒，酸酸的甜甜的，敬父亲母亲，敬哥哥姐姐。年饭后，母亲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压岁钱，一个个发给我们，都是崭新的票子！然后让我们试穿新鞋，新鞋有些紧，小妹怎么也拔不上，小脸涨得通红。母亲坐在火桶内笑，父亲也笑。火桶内的火旺旺的，新换的60瓦灯泡亮亮的。姐帮母亲煮五香蛋，兄弟姊妹四个打扑克。哥厉害，几把下来，把我们压岁钱全嬴去了，小妹急得要哭，哥哈哈大笑，把赢得钱又全退给了我们。临到午夜十二点，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鞭炮几乎同时炸响，沸腾成一锅粥。新年的钟声敲响了，我们又长了一岁。激动、兴奋又有一种难以言状的神圣与庄严。那晚堂前灯火长久不熄，直至天明。

我在爆竹声中惊醒，四面八方的大小爆竹一直在响，未曾停歇。大年初一肉汤下挂面，面里放蛋饺、五香蛋、圆子，面上撒葱花，佐以母亲做的香菜，特别好吃。初一不出门，在家过年，父母难得坐在火桶内喝杯茶，享受一下本该享受的片刻安宁。大桌上竹盒内放有六样头：炒米糖、芝麻片、方片糕、酥糖、串豆，用来招待亲戚。父母舍不得吃，一般是不动的，最多只吃炒葵花子、山芋干，这两样是自家种的。到了初三初四，几个堂姐堂姐夫过来，她们是约好了的。父母坐不住了，在灶上忙，父亲灶下添火。满满一桌好菜满满一桌亲人。两个姐夫好酒，酒量上不相上下，有时划上了拳，一时不歇，姐姐们劝不住，大家都笑。现在想来，那是美好而值得回忆的温馨时刻。

吃春酒从初四就开始了，请长辈，请生产队里队长副队长会计，都想早请早歇，争着排前，或中午或傍晚，也往往会发生争执。排到我家那天，父母让我跑腿请客，要跑好几趟。有时这个家有客来不了，那个临时有事不能到，母亲会发火。母亲自尊心强，做事果敢，不喜拖泥带水瞎纠缠。

大好的晴日，老人凑屋檐下晒太阳，有一句没一句说闲话，年轻人聚到一起，在院内支一张桌，打扑克赌小钱，四周围一圈看牌人。间或谁家来客抽身离去，又有他人补上。人到中年的当家汉子不得闲，趁闲上山砍来木棍打篱笆桩，还要抽空补猪圈修稻仓。

打初一始就有唱门歌的艺人上门，曰“颂春”。他们挨家串户，一天能唱几个队。皆是两人搭档，有夫妻，有父女，有兄弟，有朋友。一锣一鼓，一唱一和。表演者见景生情，顺口编词，俗语：见什么人唱什么歌。见到人家院里有柳树，就唱：府上门前一棵柳，放下柳树打芭斗，打了芭斗量大麦，量了大麦酿烧酒，五湖四海交朋友。如果两家相邻，就唱：锣鼓一响唱起来，他家唱过你家来，他家生产致了富，你家劳动发了财。生产队里，老表爷龙正友与枫屋队徐四爷平时自娱自乐编门歌，过年搭档上人家唱门歌。几天下来，讨得一些赏钱。老表爷想培养接班人，愿收我为徒。我那时会几句样板戏，但我人前害羞拿不出，也就作罢了。老表爷后来说我胆小没出息，空有一副好嗓子！

到了正月初十三，中分村里起龙灯，初十四五，接灯过来。来的是两条龙，一条老龙一条子龙。老龙连头带尾二十一板，以白棉线作胡须，龙头贴金镶银，龙身纱绸裱糊，以釉彩描绘，五光十色，龙身均用篾片扎成。子龙连头尾十五板，以黑棉线作胡须。所到人家必焚香鸣炮，挂红绿布各二尺，包喜钱。新婚人家要送给玩灯队九个生鸡蛋，名曰送子，做寿之家送寿糕一盒欢团十个，灯方一律回赠红喜烛一对。玩灯之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龙灯忽高忽低，飞腾跳跃，蜿蜒滚动，煞是好看，让人眼花缭乱。

过完大年过小年，这一天里有讲究，因是春节最后一天，不宜理发刮胡须，以免丢掉一年财气和运气。吃汤圆，祈求团团圆圆。过完此夜，算是过完了年。随后学生开学，工厂开工。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只能盼着下一个年。

□ 施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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