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四）

然而，那一天，县城里来了一辆吉普车。是征兵宣传车。快到镇电影院的时候，喧闹的征兵宣传车里跳下一个人，一把抓住正在芒果大街上和凰闲逛的凤。

“你必须去当兵，建功立业，报效祖国。”那人不容置疑地说。

凤一眼认出了对方，是他的高中同学，老乡，湖南怀化人。胸前挂满了奖章。一级战斗英雄。但右臂膀明显是一条金属做的假肢，闪闪发亮。

凤把凰的手放下，与怀化人亲热地手挽手来到凤凰树下，躲进树荫里，用手掌当扇子给自己降温。这是冬日的午后，阳光还无比炽热，像夏日。电影院早已经散场。空荡荡的大街上飘散着金黄色的银杏叶。

“我是一个兽医，当兵我能干什么？”凤说。

“医治受伤的军犬、战马呀，有时候，牲畜比人重要。”怀化人说，“男儿不当兵，你想闲死在这里呀？”

凤说，我愿意 我早应该到战场去。

他们聊得热血沸腾。看样子，挂满奖章的那个人恨不得再次入伍上战场，而凤恨不得马上前往法卡山前线，片刻犹如万年长。

凰在电影院门口远远地看着凤。她听不清楚凤和怀化人究竟讨论什么。但她相信，无论他们说了什么，怀化人都不会将凤带走的。

但是，凤被怀化人蛊惑了。凰无法阻挡凤。第三天，凤毅然决然地离开蛋镇，去当兵了。

临走前，他来到凤凰树下，凰从电影院里走出来，两个人抱在一起。凰的脸上兴高采烈的，却又暗暗哀伤，对凤说，你一定要早点回来跟我结婚！最好是，今天出发，明天便回来。

凤对着所有的人答应了凰：“我章卫国肯定要回来的。”说得也是斩钉截铁。

凰悄声提醒他：“不是章卫国，是凤。这棵树叫凤凰树，没有凤，它就什么也不是。”

凤说，是的，我是凤。没有了凰，我什么也不是。

凤的离去牵动了蛋镇所有人的心。他们是真诚地为凤担心。因为不断传来关于战争的消息，蛋镇弥漫着硝烟的气味，半夜里有人梦中被隆隆的炮声惊醒，推开窗户，却是万籁俱寂，虫鸣犬吠，月色如水。然而，战争是要死人的，古今中外，都是一样。他们祈祷凤不被炮弹选中，能平安回来，跟凰喜结连理，白头到老。

下面，说说后来的事。

开始，凰每周都收到凤的来信。信中给她说前线的事情。凤在信里说，部队没有让他当兽医，而是当一名战士，跟其他战士一样，要冲锋陷阵，要守阵地，要杀人。枪林弹雨，炮声轰鸣，有很多人倒下，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就死在身边，血肉横飞，身首异处。医生和药品都不够用。有战友受伤，凤也能救治，能救一个是一个。在战场上，人跟牲口是一样的。他用兽医的技能救了三十一名战友。他终于体会到了战争的滋味和一名兽医的成就感。凰很为他高兴。因为她的祈祷发挥了作用，炮弹没有伤及凤的身体。

后来，音讯便没了。突然中断了。说断便断了。跟电影里的剧情是一样的，他们的故事好像是照着电影的剧本演的。大伙儿猜不到开头，但能猜到结局。邮政所在芒果大街的尽头，仿佛是在世界的尽头。凰每天往蛋镇邮政所跑，亲自翻看信件，看看有没有盖着部队“义务兵免费信件”三角戳印章的信封。但总是以失望告终。后来，一天跑几趟，电影票也顾不上卖了。再后来，她在售票处埋头给凤写信。不断地写，写好了马上往邮政所跑，并往信封上多贴几张邮票，催促邮政所的人连夜把信发出去。那些电影票，就在桌面上，谁需要谁拿。但他们都主动把钱留下，还监督乡下来的观众也把电影票的钱放到桌面上，一分钱都不要少。

然而，凰再也收不到凤的信。

凰说，送信的人都死光了。

镇上的人都不忍心道破真相。其实他们都早知道，凤已经阵亡。因为镇上同去的士兵写信回来顺便说到了凤。

每天，电影院里都上映让人热血沸腾的战斗故事片。有时候，一连几天都放同一部片子，依然吸引很多的青年人。他们的豪情和悲情几乎要将电影院掀翻。

电影散场了。男女青年都涌向售票窗口，安慰凰说，你要好好保重，凤答应过你，他一定会回来的。

凰对他们点点头，不喜不哀，像往常一样娴静。她仍然天天给前方写信。

越来越多的人劝慰凰。他们张开胸脯，想让凰伏着哭一回。但凰不哭。

她说，凤一定会回来的。

蛋镇的人迅速形成了一个新的共识，第三件毫无争议的事情就是：凤死了，不会再回来了。

隐瞒不是解决问题之道，迟早总得面对现实，因为生活还得继续。越来越多的人以无比同情和悲痛的语气告诉凰事情的真相，让她节哀顺变。凰对他们点点头，不是认可，是抗拒。她对谁的话都不相信，只相信自己。

男人们对凰的幻想死灰复燃。凰走到哪里，他们跟到哪里。

“凤……章卫国不会回来了。”他们说。开始的时候，语气委婉，满怀伤感。后来，直截了当，一针见血：“他不是埋在法卡山，就埋在怀化。”

凰不搭理他们。她不愿意跟他们争辩。

他们相信，凰迟早坦然面对现实，重新选择爱情和婚姻。他们决定不逼她，给她足够的时间，因为她的美是永不凋谢的。

那是半年后的事情了。这一天早晨，大街上开始热闹，菜市场人声鼎沸。凰从电影院里走出来，对他们说：“凤回来了，昨晚。”（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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