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 树 □齐春快

初冬龙子湖葛启明摄人与人,相识容易相处难；处得好,更难。如果一个人在一个单位干久了或者于某个地方呆的时间长,有个磕磕绊绊闹点不悦,那是司空见惯的,可刚刚组建的一个新机构就吵得不可开交,你说可揪心到家了。

这就是我们的拆迁办。虽说它是个临时单位,但队伍庞大得很,好几十人呢。他们来自四面八方,有刚刚分来血气方刚的大学生,有即将到站的老同志,也有这山望着那山高的过渡狂。全员中,可没谁是白丁,也没有谁的脑筋转不过来弯,都是文绉绉的明白人,一个一个全精得跟猴似的。因为大家的年龄、阅历、境遇以及脾气的不同,对工作的态度、干劲有差别,又缺乏必要的了解与沟通,反正我摸不着你的头脑,你也闹不清我的底细,所以,谁也不愿意听谁的言语,谁也不想看谁的脸色,都闷在世俗这只大葫芦里玩世不恭地摇着。这样,干起活来怎么不处处释放着别扭呢。埋怨、指责、迁怒一股脑蹦出来了,既尴又尬的气息无处不在哦。哪怕一丁点的小事,也会吹胡子瞪眼地喋喋不休个半天。比如工作餐这件很简单的事儿吧,你安排咸的,他哭喊着吃甜的；你若下面条,他嚷嚷来米饭。再比如上下班要主动签到问题、搞好办公室环境卫生问题等等这些不是问题的问题在这里全成了问题。嘻嘻哈哈的泥抹子,满脸堆笑的弥勒佛,鸡蛋里挑骨头的杠眼子,八棍夯不服的犟驴,还有如我之流偏爱斤斤计较的小气鬼悉数登场。面对这群人,让一向不善言语的负责人宋广军负责起来很棘手,一副老成持重的四方脸上弥漫着由衷的无奈。明晃晃的一个临时机构,谁打他的怵呢?

一日午休,一团人围着斗个小地主。斗着斗着,因为有人出错牌了,打牌的吵,看牌的也吵,闹个不可开交。宋广军移步门外,对着一排排参天大树卖了好一会呆后把大家都喊了出来。他一言不发,只是按着树看。我们不明就理,也木然地跟着他按着树瞅。什么名堂?这与树有半毛钱关系吗?

又一日,因为发点加班补助,竟然引得两个人动起拳脚大打出手来了。按理,补助的多与少,是照考勤表来的嘛,再说,悬殊也就仅仅是20块钱的事。面对如此有伤大雅的糟糕场面,宋大当家的还是一言没发,还是照例把大伙莫名其妙邀到了树的跟前。这更让所有人摸不到头脑了。人的团结与否同这些没心没肺的哑巴树扯不上关系呀。面面相觑老半天,宋广军才从嗓眼里迸出一句——世上没有不知趣的树,只有不知趣的人!

众人哗然。蓦然间,那尖尖的树叶子,像一根根针刺向每个人的心头。

这树,我不陌生。我想起了我奶奶早年使的大船,叱咤八百里长淮的桅杆,是它；我也想起了我家老宅,父亲盖的三间大瓦房,横贯屋脊挑大梁的,也是它。当然,我也知道它是一种原产我国,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列为濒危的珍稀物种,具有树界“活化石”的美称。正是它的树姿优美,成为美化河滨、湖畔、堤坝、庭院的景观乔木。然而,因为我天天忙,日日忙,对于上苍安排的这一场与它的约会,我却没有丝毫的在意,更没对它刻意地留过神。宋广军的一句话才使我不得不认认真真地端详起这些树来。

这是一片茂盛而静谧的水杉林。一棵棵躯干笔直而挺拔,赛似一把把利剑,依空而立,直刺长空,枝借干势,叶助枝威,张扬着它不染世俗的活力。在这里笔直的站立多久了呢?据说呀,一九七几年它们就在这里安身立命喽。

水杉长得的确好看:从春入夏过渡到秋,它的干,粗壮而非瘦弱,苗条而不臃肿,安之若素地感受着生命的律动；枝,柔情脉脉,从容地舒展着它那昂扬的大气,摆动着春夏,摇曳着岁月；叶,交互对生,婆娑依依,青翠碧绿,如痴如醉地享受着风梳来梳去的幸福。就算迈进寒冷的严冬,哪怕只剩下稀稀疏疏的骨架了,那也是干净利落的美,美得就如浪漫主义画师勾勒出的素描一样。

水杉的身姿美不算美,关键是,它的心态好得要命。猛入眼,它的干与枝,枝和叶,纵横交错,只有你俯下身专心致志、心无旁骛才能够探出它们饶富天趣的真容。我的天啊,它们居然懂得忍与让。虽说它们枝不能言,叶不可语,却大度的坦露出谦让、包容的襟怀,让每一片叶子都能充分汲取到阳光、空气和水分,理性地拓展着它们的茁壮,不光为自己的生而努力,还要为邻居的长留有余地。真乃让一让,欣欣向荣；忍一忍,相得益彰啊,特别是最外围的那些,长得甚至严重的畸形了。由于过度地避让,它只有半面树身了,呈现出一面倒的姿态,如同一把青乎乎的巨伞从中间一劈两开的样子。它的失重是肯定的了。若是有股疾风吹过来,大有倾斜或歪倒的危险。为了庇佑内侧的兄弟,它们跟开了会定了调或前世就约定好了似的,灵活而理性地变通着枝、叶的伸展方向,本分地约束、拘囿自我,屈伸有度,避让有余,从容而淡定地把生让给了同志,把苦难和不利留给了自己,仿佛把激烈的竞争还给微妙的平常是它最快乐的事。水杉啊水杉,树之品木之德大焉!

水杉似乎是这个世界最马虎的。应该说,树与树的矛盾属不可调和的吧。它们也要争风争水争太阳呀。它们的生不易,长不易,生长也不易呀。一滴水,一束光,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嘛。然,它们竟然将个人私欲甩个干脆,尊重起来又惊世骇俗的认真,你顾及着我,我照应着你,我也看不见有什么法典或律令什么的管束着它们,但是团结起来却不得了呢。谁也不把谁当成包袱,谁也不是谁的累赘,不生娇枝,不长傲叶,属于自己的,潇洒地享受,不装糊涂；属于他人的,洒脱地相让,不争不抢也不霸占,不争你多我少,不分谁强谁弱,既没有捷足先登的愚弄,也没有得寸进尺的侵吞,更没有谁敢亮亮剑背后捅个刀子。它们压根儿就不知道玩心眼子,只会像尊神遒劲地托举着它的岁岁年年,撑起的是生生不息的率真,留下的是透心彻肺的依依相拥。

树心简单,人心复杂。我幡然领会广军所悟:“世上没有不知趣的树,只有不知趣的人!”真刻骨铭心。天天陪着我们吵吵闹闹的水杉树,以不争为美,人当以和为贵啊。芸芸众生耻于树也!

相一棵树,容易得很,枝枝叶叶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一眼就望个透彻；但看穿一个人,难矣!世上耸立最高的山峰珠穆朗玛峰,可以测得它的高,隐藏最低的马里亚纳海沟,可以测得它的深,就连以光年计算的庞大宇宙也可以测个清清楚楚。然而,你我虽然近在咫尺,那一双幽邃的眸子,弹丸之大,黑洞洞的,谁能度出深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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