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春莲的夏天

方岩

余春莲特别喜欢夏天。

在她的眼里，夏天是辛辣的、奔放的、热烈的，简直就是一年中最迷人的季节。盛夏时节，天空是辽远的，阳光是炽烈的，空气是热辣的，人们肆意地流汗，尽情地裸露，大声地说话，大口地喝啤酒，很晚很晚才睡觉，一切都是那么恣意，都是那么洒脱，都是那么昂扬向上。

余春莲甚至觉得，夏天和她十分有缘，因为，在她30岁的人生中，有许多大事特别是情感方面的大事几乎都是在夏天发生的。

14岁那年的夏天，余春莲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那时候，余春莲身材高挑，面容娇好，是学校里知名度很高的校花。时值暑假，隔壁班的一个小男生忽然请她吃雪糕，她想也没想就跟着去了。在大街上，男孩像一只蝴蝶，殷勤地围着鲜花转，买了很多五颜六色的雪糕，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吃完，才把一个纸片塞到她手里。余春莲愣了一下，看到那个男孩满脸绯红手足无措时，才敏感地意识到了怎么回事。她先是开怀大笑，接着就帅气地用那张纸片擦了擦手，毫不介意地把纸片随手丢在了地上。然后，然后，她竟然大笑着扬长而去，只留下那男孩独自在风中凌乱。余春莲不喜欢个子矮的男孩、有雀斑的男孩、说话尖嗓子的男孩，以及经常自作多情的男孩。偏偏这个男孩上述特点全部具备。

16岁那年的夏天，余春莲的父母离婚了。原因很老套、很公式化：父亲出轨，母亲愤怒，两人激烈交锋，互不相让，从家里吵到单位，从冬天闹到夏天。僵持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一拍两散。余春莲从此跟着母亲生活，也从此恨上了父亲，那个男人在她的眼里既丑陋又龌龊，让她感到恶心。那段时间里，母亲就像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整天在余春莲的耳边唠叨，翻来覆去地只说三句话：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当初是我瞎了眼才嫁给了你爸爸！我宁愿你将来不结婚，也不愿意你找你爸爸那样的老公！余春莲的耳朵被磨成了茧子，却又可怜母亲，不敢逃离，暗地里情绪差点崩溃。一年以后，一个陌生男人娶了母亲。看着母亲在婚礼上小鸟依人的幸福样子，余春莲的心里十分复杂，她觉得母亲变得真快，一个对婚姻绝望的女人这么快又义无反顾地投入婚姻的怀抱，这显得非常滑稽，剧情反转得太快。继父是个普通得近乎平庸的男人，对她不好也不坏，两个人客气地有些生分。从此，母亲的生活重心放在了继父身上，甚至对她有点漠不关心。余春莲暗自庆幸，身心顿时感到了无比较松。两年后，余春莲考上了大学，开学时间还差几天她就迫不及待地去报到了，她自己都不明白她逃离那个家庭的心情为什么那么迫切。

大学四年，每年的夏天，余春莲都有标志性的事情发生。大一那年的夏天，她和校篮球队的主力正式约会，并且牵了手、接了吻。大二那年的夏天，她和主力在校园外租了房子，共筑爱巢。大三那年的夏天，主力毕业离校，夏天还没有过完，就发来短信，赤裸裸地告之已结新欢，希望平静分手，这个消息让她猝不及防，一下子被击倒，几乎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大四那年的夏天，余春莲毕业、离校、投简历、回家，离校前她烧了主力的照片，删除了主力号码，消灭了他们之间所有的来往信息。余春莲觉得，大学四年自己过得晕晕乎乎的，除了认真地投入地谈了一场恋爱，并为此身心俱疲伤痕累累之外，好像没有其他收获。

25岁那年的夏天，余春莲结婚了。她和男朋友是在网上认识的，又是同城，约会了几次之后，便敲定了婚期。此前，她母亲执着地为她安排相亲，带她陆陆续续地见了十几个男人。余春莲一点热情也没有，就像一个提线木偶，母亲乐此不疲，她却心如止水，相亲时她的面瘫、寡语、冷漠，每每使约会草草收场。终于，母亲失去了耐心，态度决绝地放弃努力，让她自生自灭了。余春莲经常想，婚姻是什么？不就是两个人绑在一起，吃饭、睡觉、生孩子吗？高质量的理想的婚姻形态是什么？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红袖添香、相濡以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举目四望，现实中更多的婚姻和家庭却是一地鸡毛、一团乱麻，夫妻双方有的平淡如水，有的貌和神离，有的相互欺瞒，有的冷战不断，有的甚至凶残地没有底线地互殴，双方都伤痕累累，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撕开婚姻浪漫温情的面纱，剩下的东西令人很没有安全感。婚姻很复杂，很不容易把控，对于复杂的问题不妨可以进行简单化的处理，那就是：在女人应该结婚的时候，要合时宜地找一个目前看来还可以接受的男人，然后一起去生活。至于以后和将来，可以不用去管，况且谁又能管得了呢？这就像赌博，靠眼光，靠技术，更靠运气，愿者上钩，愿赌服输。

时间过得很快，2020年的夏天到了。余春莲的婚姻平顺地进入了第5个年头。在人群中，她的老公既不属木秀于林般的优秀，也不属泯然众人式的平庸，综合评价可以用“中上”一词来概括：身材中上，相貌中上，气质中上，学历中上，收入中上，家庭出身中上，工作单位中上，总之，外在和内在都高于平均水平，低于优秀标准。在对待自己和对待家庭方面，他的表现也是中上：比较顾家，比较宠她，工资基本上交，家务服从安排，出差必带礼物，生日不忘鲜花。当然，有时不够注意细节，有时会忽略女人的小心思、小情绪。对自己这5年的婚姻，余春莲总体是满意的，她感觉自己的婚姻形态好于预期，质量胜过一般，完全可以接受，完全可以延续。她甚至打算，等疫情彻底过去之后，她必须赶紧生一个孩子，既为了合时宜，更为了婚姻的稳固。

抖音不仅记录生活，还可以改变生活。余春莲婚姻的小船正平稳地行驶，风平浪静，缓缓向前。可是，因为抖音，她的婚姻的小船说翻就翻了。一个周末，老公去单位加班，余春莲习惯性刷起了抖音。在一个街头跳曵步舞的视频直播里，在杂乱的背景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她吃惊不小，尽管画面一闪而过，她却分明看到了老公和一个女人手牵手走出一家宾馆的大门。时间就在刚才，距离不超过5公里。余春莲既惊且惧，浑身冰冷。在此后的几天里，她调动自己所有的资源和能量不动声色地开展了秘密调查，结果令她不寒而栗，悲愤交加，对婚姻、家庭甚至人生彻底感到了绝望。

30岁那年的夏天，临近中午时分，一天中最热的时刻，余春莲精心地化了妆，穿上了最漂亮的连衣裙，平静地出了门，驾车来到老公的单位。在大门外，她打电话让老公出来陪她去办点事。时值酷暑，骄阳似火。余春莲驾车直奔郊区的水库。在水库高高的堤坝上，余春莲一脚踩死油门，平静地对老公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当初是我瞎了眼才嫁给了你！如果有来生绝不嫁你！

汽车像一支离弦的箭，从陡峭的堤坝冲向了水面，在正午的阳光下划出了一道眩目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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