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叹 一梦童年到黄昏

·钱红丽

一直喜欢黄昏，秋冬之交尤甚。冬初的暮色，是另一种世界了，暝暝苍苍间，明月高悬，金星自东面移到了正南面……天空高远，唯有星月如此之近。

凛凛的风，飞送着寒气到人身上。大片大片松花黄，布幔一样，聚拢于西天，开阔而深广，浪涛一样映衬在心上，却那么安宁。

那份恒久的安宁，只有热爱黄昏的人才会了解些。仿佛日子转了一个弯，惘惘中遍布二胡月琴的回声，就这样一直在黄昏里拉着，拉着，长长久久，直到荷衣睡稳的夜深……残阳余晖里，天地端肃苍茫，总有那种绵长的胡琴声低徊，幽幽咽咽，舒舒缓缓，让人始终活在一个旧中国的虚幻里。

黄昏的气质里，分明有昔日重来的情分与怀旧色。

早年体力好，初冬时节，每逢黄昏，都要散步。出小区北门，往西，有一条长长步道……与一排排法国梧桐错身而过，树叶落得差不多了，大型候鸟销声匿迹，唯余麻雀，叽叽喳喳，雨点一样密集。一直往西去，大约两三公里处，横陈一片菜地，三三两两老人，正聚精会神打理着菜园，他们纷纷拎着塑料桶穿梭来去，忙着给各样蔬菜浇水。老人们的穿着，不甚讲究，裤角边沾了许多泥点子。乡野气息一霎时回来：一垄垄小青菜秧子，齐眨眨的了，嫩得滴出水。芫荽、菠菜、茼蒿们的幼苗，渐次破土而出。一瓢瓢水泼下去，泥土发出水泡破裂的声音，咕噜咕噜，进而，一阵阵泥腥气飘过，好闻得很。菜地毗邻一扇斜坡，一溜儿点上豌豆、蚕豆，都已拱土而出了。

我随意坐在斜坡上歇息，望着眼前一切，整个身心无比舒豁……渐渐，太阳落山，西天余晖由松花黄幻化至橘黄，温馨而暖人，世间一切，遍布茸茸之感。天光渐暗，直至昏暝。

初冬的天，说黑便黑了，不留一点余地，瞬间有了霜气。我在暗空的沉寂下，再一路走回去。

莫非见了泥土、菜蔬……内心何以如此满足，甚或被一份莫名的快乐鼓荡着？

人时时充满混沌之感。许多事，无法以理性去明晰辨别。若真要追究，莫非为着遥远童年的延续？

童年里，无数个黄昏，我一个小小的人，挑两只小量子（比水桶体积小）去往菜地……秋冬之交，天干物燥，菜园需要日日浇水。

我家菜地散布于山岗。一口口池塘，三三两两点缀菜地间，水质浑浊。但，不碍事的——浑水肥沃，养菜。一担一担挑去菜园，用葫芦瓢，一瓢一瓢泼到菜上。青菜萝卜各三四畦。一日日的寒凉起来，它们却窜着长，一日一个样子。

吾乡吃菜，并非整株拦根铲，只分别在每棵青菜上撇一两片叶子。不几日，大人挑一担粪去，描个淡肥。描过肥的这畦青菜，该歇一歇了，独自长几日，我们再去撇另一畦菜……就这么一畦畦轮换着，周而复始的，一直吃它们到来年春上。

除了青菜，还有一畦雪里蕻。这种菜，秆粗叶阔，自带辛辣味，四周空气里都飘着辣腥气，起初，叶子油绿，白露过后，一夜夜于严霜里浸过，叶渐紫。

霜降前后，正是腌菜时节。萝卜亦长成，就都可以腌了。

趁一个大晴天，将雪里蕻、萝卜一起拔了，摊晒于菜地旁坟包上。日暮，再将它们收起来，归拢一处。翌日，继续摊开曝晒……如此三两日，雪里蕻、萝卜水分渐干，洗净，揉上粗粒盐，入罐密封。

整个寒冬，我们终以这些腌制物佐粥。那种特有的酸，于味蕾翻滚至今——我一边打字，一边不停吞咽那些肆意翻涌的唾液。科学家言，人十岁之前的味蕾具备顽强记忆力，凡吃过什么，一生难忘。

在我的味蕾敏感区域，任何地方的雪里蕻、萝卜们，皆不及童年的美味，那种酸香深深根植于灵魂，无法自拔。

如今，每日在水槽漂洗叶类菜，都要下意识抓一把菜叶子闻嗅闻嗅，那种来自早年菜蔬的清新气息，如此熟悉，如此感染人，犹如银河横栏于我嗅觉的天空。

吾乡地处丘陵，活着的人居在村里，逝去的人居在山岗上，坟包四周尽为菜地所围绕。无论清晨，抑或黄昏，我们小孩子去往菜地，一点不害怕，就是那种原初的生死相交的融融之感。

春上，靠近坟包菜地边缘，总要种上几株番瓜苗，到了仲春，坟包上便葳蕤一片了。番瓜开锈黄大花，结蒲团一样的瓜，白蝶黑蝶花蝶翩翩缠绕……

菜地上空，一年到头，萦绕着好闻的粪味，袅袅，淡淡，复浅浅。番瓜藤覆盖下的草，长得较别处密，牛最爱将嘴伸进瓜蔓间，撩卷那些青翠欲滴的嫩草……乡下蝴蝶多，番瓜开花打扭子，没有一个不成灵的——起先是昂着头的小瓜秧子，渐渐，落了地，一日日见风长，历经整个长夏，结了一茬又一茬，到了秋天，依然生生不息。立冬前夕，将瓜蔓拦根一锄，彻底断了。瓜藤枯萎，曝晒几日，归拢一处，绕一个把子，回家当柴烧。

有的人家幸运，菜地分在小河边，直接拿一只长柄粪瓢舀水，往菜上泼，省了不少力气。河水清亮亮，倒映了菜畦的碧绿，四方四正，朴素而美，这种村气里，永远涵容了一份养人性命的生气，源源不竭，生生不灭。

河边零星有洗衣人，棒槌一声迭一声，像极古中国的鼓板和梆子，一声声，回荡于薄暮黄昏里，陶潜诗云：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正是这份“夕露沾我衣”的恬淡浑然，氤氲着世间万物——整个村庄都活在一份广大的安详中。那些鹅鸭，自觉从池塘上岸，摇摇摆摆，顿首抵足，各回各家。

童年里这一份鸡犬鹅鸭埘歇窝归的安详，一直深深流淌于血液里，随我迁徙流转，永不能忘。及长，读《诗经》，这样一部典籍，莫非专门复活童年的，处处有农业文明的倒影？“鸡栖于桀，羊牛下括”的意境，不过是一种随手拈来的比兴，兴的是日暮思归之情。略略几句，便也懂得，是失而复得的珍惜之心。“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何尝不是生发于门口河边的事情？人类对于草木植物四时节序的敏感，逐一定格其中。这样的起兴何其风雅，有贴身的亲切感，读起来不隔，仿佛寒夜被服里余温尚存，是忧思和喜悦，也是顿悟与深情。

每一个黄昏来临，都是那么真挚动人，我的心一次次被打开，从高处飞，往明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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