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得不好请您原谅 怀故人

高艳娥

凌晨三点，一阵急促的铃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手机里传来大姑姐的哭声——饱受病痛折磨的婆婆，终究还是离开了爱她的孩子们，走完了她八十八岁的一生。可是，刚才的梦里，我分明听到婆婆跟妈妈正聊着家常……

梦里，婆婆背对着我坐在炕沿上，腰杆略微佝偻着。我清楚地听到她对妈妈说：“俺这是第一次当婆婆，也不会当……”语气里有些歉疚，还有些不舍。这难道是婆婆最后一次跟我道别？想到这儿，我的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我跟爱人结婚的时候，婆婆和退休的公公住在老家的山沟沟里，那时她已经六十多岁了，大字不识一个，看不懂电视，也听不懂广播。她的世界极其简单，除了五个儿女和院子里的鸡鸭兔狗，就是她的几亩地。她总是忙忙叨叨，从早到晚，脚不连地，也只有儿女回家时，才见她偶尔停下脚步，说会儿话，但手里也不曾闲着——择菜、和面，往锅头添把草，给禽畜们撒把食。

我很羡慕姐妹们有个年轻的婆婆，可以一起逛街一起美，一起调侃她的宝贝儿子。我们呢，除了一来一去的问候，几乎没话可说。我刚生下女儿的时候，老公因生意忙，把我送回婆婆家坐月子。婆婆看到孙女儿，脸色大变，她跟祥林嫂似地念叨说她明明梦见的是小子。

左邻右舍来看孩子，她说，等孙女大点儿再生个男孩。语气笃定，似乎生孩子的不是我，而是她。

她给我准备的月子餐是一成不变的煮鸡蛋和小米粥。她说，坐月子就得这样吃，她生孩子的时候，哪能捞着吃这么好。我饮食不佳，奶水不足，乳头被孩子吮吸得裂开一道道口子，小家伙每吸一口都疼得我眼泪汪汪。婆婆说，当妈的都这样，过些天就好了。

月子坐完了，我的体重比怀孕前还要轻。朋友们夸我身材恢复得好，我妈却背着我直叹气。

跟爱人闹别扭，有时我也抱怨，他就跟我说起婆婆的不容易：公公退休前一直在城里工作，她一个人种着七八亩田地，还要拉扯着年龄紧挨着的五个孩子念书长大。在山沟沟里，没有儿子的人家是要受人欺负的。生了四个闺女、受尽各种委屈的婆婆终于盼到了儿子，那是相当的扬眉吐气。在她心里，儿子才是一个家庭的底气。她这一辈子都在艰辛劳作，没有接触到繁华和安逸，所以，她对衣食起居没什么要求，吃饱穿暖、没病没灾就是幸福。

我们婆媳之间隔着几十里的路，相处得平平淡淡。二十多年来，没红过脸，也没交过心，我用我的方式尽孝心，她用她的方式关心我：蒸一锅大饽饽，里面那个有蛋有奶喧腾腾甜丝丝的是留给我的；地里头一茬的蔬菜瓜果是定要托人送来的；偶尔回趟婆家，我们的被褥总带着干净而阳光的气息，一觉醒来，温乎乎的洗脸水和热腾腾的饭菜早已准备好……

经济宽裕一些了，我和爱人商量着在我家附近买下了个一楼，把公婆接进了新家。这让婆婆在村里十分展扬：她的儿子让她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有儿子才是硬道理！

可是，“城里人”只当了小半年，老天爷就跟她开了个大玩笑，因突发脑出血，她一下子成了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小孩”，她说不明白一句完整的话，分不清身边的儿女孙辈，忘记了曾经的田地、禽畜，身体的僵硬疼痛常常让她呻吟不已……但大多数时间，她像个孩子一样好奇地打量我们，贪婪地吃喜欢的食物，还常常被我们逗得哈哈大笑。儿女们轮番照顾着这个辛苦了一辈子的“老小孩”，就像当年她艰难地拉扯孩子们长大成人。一年又一年，这个“老小孩”以顽强的生命力又为自己争得了十多年的幸福时光。只是她不知道，女儿们为她所做的一切丝毫不亚于她的宝贝儿子。

婆婆临终前的面容十分平和安详。虽然辛苦了一辈子，但她对生活无欲无求，对拥有的一切十分满足，她无私地爱着她的孩子们，也包括我这个不善言辞的儿媳妇。想到梦中的婆婆，我的眼泪又止不住了：亲爱的妈妈，我也是第一次当您的儿媳妇，做得不好，请您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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