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是心非的父亲 □明前茶

在林微的记忆中，第一次对父亲的口是心非留下深刻印象，是在她升入初三那年的秋天。早晨有点降温，父亲强迫她把秋季校服换上，她被校服的化纤里子捂出了一头汗，放学回家时穿着短袖，抓起校服的两只袖子，把它系在腰上。父亲见了很火，说她这副打扮活像一个社会青年，哪像重点中学的团支书。而且，她在白露节气还穿短袖，就是找病受。“看看吧，不出24小时你就得感冒。”林微当时也是犟种，早就被“社会青年”这个词惹火了，回嘴说：“我找病受我活该，跟你有何关系？”

也是怕什么来什么，当天晚上，林微就感觉到嗓子眼里像被人塞了一块火炭，火烧火燎地疼起来，同时，鼻塞头重，呼吸不畅。次日早饭，父亲见她吞咽稀饭都痛苦地皱着眉头，还以幸灾乐祸的口气嘲讽她：“瞧瞧，这就是乱脱衣的好处。”母亲问林微要不要吃点感冒消炎药，林微抓起椅背上的秋季校服就走：“不吃！不吃！我没病！”

在早自习喧哗的读书声浪中，林微一个字也读不出来，她连吞咽口水也感受到那硌人的肿痛感，心里一直有两个小人在吵嘴。一个说，放下架子吃一颗药再走，会很丢脸吗?一个说，要我向倔老爸低头，没门！

正思量间，忽听带早读的老师在轻敲她的桌子。老师以近乎耳语般的声气说：“你爸来了，想来有事。你快去快回。”

林微抬头一望，却见父亲在窗外以眼神招手。不理睬是不行的，这会让全班侧目，林微只好哈着腰从后门出去。一见女儿，父亲就掏出两颗药，和一个原本盛装咳嗽糖浆的瓶子来。林微就着瓶子里的温开水吃了药，低头哼了一声：“我回去上自习了。”父亲也没有叮嘱什么，只是含意复杂地点了点头。

林微回到座位上，才感受到了心头的热浪：从不言败、犟得像石头一样的父亲，这是向她道歉来了?细想这事的前因后果，她自己，也并非没有责任。而父亲竟无声地原谅了她的各种顶撞，冒着被她再次拒绝的风险来给她送药，他怎么肯这样退让的?难道真的应了那句老话“等他变慈祥了，也是开始变老了”?

从这一年开始，父亲各种口是心非的征兆，各种表面强硬内心绵软的迹象，似乎无一不在证实父女间力量对照的逐渐更迭。林微要求不再练习钢琴，在拉锯两个月后，她收到了钢琴老师的退款通知；林微要求在家里搞一个小型化学实验室，父亲先是说了一堆在家做实验的风险，举了化学家们被燎掉头发、烧伤手指的例子，表示“严重反对”，但隔了一阵子，酒精灯、埚、试管架、烧瓶，还是陆续进了家门；林微在高中阶段迷上了天文观测，父亲先是大声嘲笑说“电影里的流星雨都是特效，那些在山顶上裹着军大衣发抖一夜的家伙，只见过三五颗流星，而且他们对着流星许下的愿望也不灵”，然而，林微17岁生日那天，母亲特意向她展示了放在三角架上的望远镜，说是父亲倾尽小金库买的，而且，他一再叮嘱母亲说：千万别说这是他的礼物。母亲顿感好笑，反问他：难道说是我参加会议发的纪念品吗?

父亲思量片刻，说：行。

成年之后，林微对父亲的表现最不满意的那一次，是父亲以家长身份头一次会见她的男友。父亲穿着20年前的宽大老派的西装，为这次正式会晤特意打上了领带。那一天，父亲表现得像一个盘查嫌疑人的刑警，事无巨细问了个遍，问得林微男友一脑门子汗。林微与母亲不停地送水果、送点心、续茶，试图和缓这种剑拔弩张的关系，却无果。林微一边观察，一边焦心，担忧男友会因为父亲的严苛后悔这门亲事。但事实证明，她的担忧挺杞人忧天的，父亲干脆利落地同意了这门婚事，仿佛之前的盘查刁难都不存在。婚后，翁婿关系极好，举个例子，林微丈夫留洋6年，特别讲究品尝各种口味的葡萄酒，家里冰箱常年备着三四种佐酒的奶酪，而现在，跟父亲一样，茴香豆和卤鸭掌，搭配温热的绍兴黄酒，才是他的最爱。

结婚五周年纪念日，丈夫向林微坦白了一件事：五年多前，他头次上门见家长之前，林微的父亲已经辗转找到他，与他长谈过一次。那次谈话，父亲不是以挑剔家长的身份出现，而是以一名年长男子托付女儿的面貌出现。父亲跟他说起女儿成长过程中的点点滴滴，说起她火爆又敏感的性格，锐利的直觉，在写作和艺术鉴赏上的天赋。还有她的各种怪癖，喜欢猫而不喜欢狗，喜欢收集手绘盘子和银勺子，却拒绝用它们盛菜吃饭，一定要枕着填满干菊花的枕头才睡得着觉，午夜梦醒，一定要喝一口温水，不然后半夜准定失眠。“所以，结婚后，你要记得每天在她床头放保温杯；她出差，拜托你检查她的枕头带了没有”。

谈话延续了5个小时，即将迎娶林微的人郑重其事地承诺，礼貌周到地告辞。走出一程又折回来问父亲：今天的谈话，我能不能告诉林微?

父亲沉吟半晌说：最好一辈子别告诉她。当然，如果你憋不住要讲，请在你们结婚满五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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