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梅
兰 花
兰花,兰花,兰花,想你总是忍不住连呼三遍。
你总是远远地就应一声,像在深山的陡坡上停下脚步,你回头的姿势像停在松枝上的灵雀,一双寒星般的眼睛信任地望着我。
你已餐风饮露,我还能再说什么。
你看我马瘦毛长,一夜枯槁,忽又泪如泉涌;不知我前世和什么有仇,这一生十年九旱,三年无雨,借一口泪泉不死,而我敬、我爱、我惜之人,皆与我离散、离散、离散。
我一生自尊自爱,不会哭喊,不会不讲理,要一个深渊跳。
深渊不是空谷,你已是空谷幽兰。
不是从索道上下到谷底,你一步步沿着山谷的入口,像芳草和树木随着根和种子缓缓长入谷底的鹿砦,在罕有人迹的空谷,得安般兰若。
你一生惜字如金,无求的开放,一瓣瓣脱落着那些无法重合的部分,就像那个掏心的人,从不去想,掏一次就死了。
如从前读叶芝诗,穿过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莞 香
一个深谙沉香的人,陪我在东莞闻香。
她说,莞香是树木中的贵族,但一棵健康幸福的莞香树是没有价值的,她必须有伤,伤口即香门。
生活在雷泽边的少女华胥,因踩了雷神的足迹怀上了伏羲;极品的沉香,是那些遭遇雷击沉入水中或土中的莞香树,千百年朽化,留下的舍利般带香的木段。据说这样的沉香认了主人后,生人便闻不到其味,有缘者才能闻到澄明、高贵的通灵之香,得香光庄严。
当沉香被视为植物中的钻石,人们等不及雷击、风折、蚁蛀等自然而接的沉香了;刀砍、火烙、注药都因沉香一片万金。
重金之下,人可能是兽;沉香依然是沉香;赝品从来就是赝品。
在她止语焚香之时,一缕香云袅袅升起,没有比这更轻的轻了,也没有比这更从容的形舒意广,悬浮在空中得丝丝缕缕的都是神迹;而你我的魂魄在哪里?我一直看不见自己的灵魂,难道你没有怀疑过它可以单独出现?沉香的神与魂从头顶的火星中逸了出来,烟是沉香、气是沉香、起伏的妙态和杳远都是沉香……
我们同在一个神秘的匣子里,熏着无法从肉体中抽出的魂魄,穿越了一个不知名的时代,在莞香树下进入香门。
香 椿
香椿树最先冒出的芽头是红色的,像村庄里女人和孩子脸上的绯红。
鲜灵灵的色香让走过路过的人们,都想偷吃一口春天的细软。
浑身疼痛的老母亲像守护她的闺女,对忍不住伸手的人们说:掐个叶吃吧,别打了它的头,芽头掳尽,树就憋死了。
那是继母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天,守着从老家移到山城的香椿树,她的脸和脖颈像被风刮了整整一冬没了水分和颜色的土地,而这也是没了芽叶的香椿树的颜色。
那些处子般鲜嫩的头茬香椿,每年都红翠相间摆在集市上高价贩卖,母亲的香椿被路人连头掐了一把又一把……
去年清明上坟回到空了的家,我在每一棵香椿树上都系了红色布条,告知路人这些树是有主人的。
没了母亲的香椿树年年在发芽时抽泣。
让我总是梦见自己浑身伤疤。
头发一把把没了。
蒲 公 英
蒲公英是我最早认识的本草,童年的课本里,她开着黄花,举着小白伞自由自在飞行;蒲公英又像出门就可遇见的熟人,见面就笑,从不问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初夏,师兄从山中来,带给我一包晒干的蒲公英,说袪热症可代茶饮。
山上总是春旱,寺中花木树木都要浇灌修剪,师兄操琴的手磨得像一个老农的手,但眉宇舒展,如沐春风。
秋燥,遂想起师兄的那一包蒲公英,找来打开竟有一股从未闻过的奇香扑鼻,那是太阳在没有雾霾和灰尘的地方,晒出的花草本真的香气,是大自然野生植物通透干爽的芬芳。
它让我想起被阳光晒得哗哗响的麦穰,想起山坡上的花海干透了留下一捧捧种子;阳光的能量,花草的精萃,都存储在这包蒲公英的香气里,不需要刻意封存,从角落拿一把晒透的蒲公英轻轻吸吮,干在根茎、叶片和花苞里的香气都是活的。
又到蒲公英开花的春天,我打电话给师兄说我闻到了那包蒲公英的奇香。
师兄说,都知道蒲公英好了,山上的蒲公英被人挖绝了,一棵也没了。
师兄又说,已买了蒲公英的种子撒在山里了。
一位小时候挨过饿挖过野菜朋友说,怎么可能挖绝?郊外房子楼下好像有一片蒲公英。
周末接他电话,说下车就看到一大片开着黄花的蒲公英,兴兴冲上了楼,放下东西,吃了午饭、找到铲子和篮子、再下楼,一棵也没有了。
他沮丧地像个孩子,说还想拍个照再挖的,一棵也没了,根都抠尽了。
麦 黄 杏
三月,草木还未将山色青绿起来,但半山坡回头一看,杏花开了,山脚下的几簇杏树,像一身素白的倔强少女,不知何故离家出走,出村不远就迷路了,水汪汪粉淡淡悄然站在黄土坡上,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美。
五月,树木最绿的时候,麦子黄透了,麦黄杏也熟透了。
明亮的阳光穿过绿叶扑闪在圆圆的杏子上,薄薄的果皮上有一层嫩嫩的绒毛,杏树周围是田里麦穗、村里月季的清香。
麦黄杏汁水饱满,轻轻一掰,杏肉干净利落地离核,黄橙橙的果肉沙沙的,无一点酸涩,芳香甜润,吃一个就停不下来了。麦收大忙,那些老人家的杏儿没人得空帮忙收拾,透熟的杏子,噗噗落地一地,好生心疼……
朋友说老家从前有几十棵杏树,也在半山坡上,开花的时候那真是一片云霞;还有一间祖辈看山留下的青石房,在杏树的荫凉里,整个夏天都是凉生生的。麦假里她上山来看杏,摘些熟的最好的杏,放在青石房的石头缝里,闻着满屋子的杏香,睡一觉醒来就伸手拿个杏放嘴里。
后来,那些杏树被砍了;再后来,那里建成了工业园。
她经常梦见那些麦黄杏,杏们说怎么没白没黑了,去哪里都亮晃晃的,好几年都睡不成觉,结不出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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