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玛思路姆 三明治
文|玛思路姆
编辑|二维酱
有人说如果想看看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那就去医院和银行,在医院和银行里,每天人来人往,人们忙着生,忙着活,有人喜气洋洋,有垂头丧气。我坐在银行的窗口,将现金、存折拿进拿出,也像坐在了社会的窗口,在学校里没有学到的东西,在这里一幕幕展开。
有时候隔着防弹玻璃,看着大厅里客户来来往往,粉色钞票在点钞机里哗啦啦地按次序流过,恍惚间,时间以不被察觉的速度裹挟着每一天的见闻头也不回地走向身后去了。我是坐在防弹玻璃后的银行柜员,当我需要坐下回忆这份工作的时候,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但我想我应该说一说这份“点钱”的职业。
但不必从头说起,一个25岁的银行柜员是怎样成为一个银行柜员,并没有什么稀奇,和曾经每个有些迷茫又有着一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大四毕业生一样,投出的简历有些有去无回,我抓住了“有去有回”那个机会,终于捧住了一只养活自己的饭碗。我进入了一家国有银行,成为了一名银行职员。
不同的银行也有不同的特点,比如A银行信用卡业务做得很好,吸引到很多年轻客户,B银行虽然是地方银行,但存款利率高,在当地占有绝对优势,C银行店大招牌大,业务虽然全面发展,但是随着小型商业银行的发展,其老牌银行地位逐渐受到冲击。
我所在的银行就是一家老牌银行,也正是因为牌子老,客户群体也以老年人居多。我的网点位于省会城市的老城区,所以在日常的工作中,见到40岁以下的年轻人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如果要谈到我的工作,那么与老年人有关的故事是不能避免的。
1
取养老金的日子
冬天,即使这座北方城市有上个世纪旅居于此的文人的美言,这个季节也不会因此在温度上留上一点情面。早上八点钟,北方人已经习惯了不透亮的阳光,并且不指望这阳光能驱散一点刺骨寒风。
马路上的上班族包裹严密,匆匆行路,寒冷不分年龄地袭击着在户外的每个人,而路边的人行道上突兀地排起一道长队,这队伍里的人看起来并非强壮到能够在这种季节里长时间抵挡户外的寒风。队伍的起点是一家银行,此刻大门紧闭,八点钟对于一家九点营业银行来说时间尚早,但这队伍的主体并不在意,很多人似乎经验十足,甚至自备马扎板凳。随着时间推移队伍越来越长,25号的这一天,每个人都希望在银行开门以后第一时间进入大厅。
25号是当地养老金发放日。即使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工作了很长时间,但我看着门外的长队,想到上个月的今天发放了300多个号码,我的心里仍然有些紧张。
九点,大门打开,银行正式营业。有人从马扎和台阶上艰难起身,顾不得拍拍身上的土便急忙跟上队伍,排在最前面的人隐隐地带有一点领先者的得意和防止后面人插队的警惕,时刻做好冲进银行的准备。明显的,大门一经打开,每个人都快步走向排队叫号机——即使他们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们用这样一种较快的速度移动,我看到叫号机旁维持秩序的健康的单个保安被体弱的众多老年客户拥到桌边,几近摔倒,他们几乎用抢夺的方式将号码条拿到手中,等待将存折上的铅字变成现金。
“您好,您取多少?”
“把成百的取出来,百以下的不取了。”
“您拿好,请慢走。”
每到25号,这一天鲜少有除了取养老金以外其他类型的业务,我像一台ATM一样辛勤地办理着一笔笔的取款工作,机械而重复。粉红色的粉末在空气中盘旋后逐渐在验钞机的顶部和出钞部位薄薄地铺了一层。当然在月复一月的重复工作里,在哗啦啦的点钞声里,我不可能不产生类似于“晚一天取钱不会没有的”“如果爷爷奶奶都会用银行卡/手机支付/ATM就好了”这类的想法,我曾经在路过门外排队的人群时听到一个在一定范围内传播的流言:“养老金发下来就得取走,要不然放银行里明天就没啦!”我哭笑不得,但是我不能停下手里的工作,更不能因为有更先进便捷的取款方式而拒绝为他们提供传统金融服务。因为我的工作就是为只相信现金和存折、不会用手机、难以接受新式支付方式的老年人提供帮助和服务。
在累计办理几百笔支取养老金业务之后,取养老金热潮逐渐褪去,我的肩膀和胳膊因为持续的清点现金而累得抬不起来,在这种高强度工作带来的身体疲劳下,我很难产生因为帮助别人而生出的成就感,我常常在卷帘门落下的那一刻茫然不知所措,厅堂里突然的安静伴着虚空,臂膀隐隐作痛。但是在一些瞬间,我不由地去猜想他们拿了这些钞票会去做什么呢?也许是一家人一月的生活费,也许是给子女孙辈的压岁钱,也许是拿到医院,变换为药物和治疗,使日渐衰老的身体免于一时的痛苦。
2
钱上的味道
去年我在一条名为北街的居民区里的网点工作,串起北街居民区的“北街”是南北走向,不长也不短,打开地图,它细细的一条,在正常的比例下往往无法显示路名。北街南头是我工作的银行,北头是一个菜市场,无论是银行还是菜市场,客户多为住在北街里的居民。从这个居民区的建筑风格和墙面表皮的剥落程度就可以判断居民的大概年龄,如果你愿意在路口等上几分钟,单元门里缓慢走下楼来倒垃圾的佝偻身影将会佐证你的想法——这是个以老年居民为主的居民区。
老年群体对现金的喜爱让熟练使用手机支付年轻人难以理解。这里的居民生活方式简单,活动范围狭小,他们通常在北街南面的银行取了钱,然后到北边的市场与商贩交换食材。因此为了方便买菜,他们不仅喜欢现金,更喜欢零钱。在养老金发放时段,很多老年客户会要求换上一点零钱,有些人对不同的票面也有更细致的要求,为了配齐客户需要的面额,我在钱箱里逐一抽取不同票面的零钱时,偶尔会感觉自己很像中药店里拉开一个个小匣子按药方配足中药的小伙计。
我并不喜欢现金,原因和很多人一样,觉得现金既麻烦又不卫生,经常在大量清点现金后,去洗手时连洗出的水都是粉色的。但现金柜员的工作内容就是处理与现金有关的业务,有些很古早的段子会认为点钱是很不错的差事,例如每当我回家,在有长辈的饭局上难免会谈到工作,一定有叔叔阿姨开玩笑:多好啊,你现在实现点钱点到手抽筋了。我也只能回一句烂俗捧哏:嗨,好啥呀,点的都是别人的钱。
有取就有存,在存取之间,相互独立的市场、小区、银行之间,建立起了隐形的连接。老人从银行取钱买菜,商贩把收入的现金存进银行,因此办理存钱业务的客户有一部分是附近的商户。有时候通过钱上的味道就能判断出客户是做的什么生意:腻腻的肉香味飘散,是卤味店的店员来存营业款;油炸味浓郁,是卖油条的小贩来存零钱。还有北面市场上卖鱼的大哥经常带着有鱼腥味的钱不好意思地放进窗口,人还没走近,那让人仿佛身临卖鱼摊子的鱼腥味就先到了,我经常有错觉,感觉这钱点着点着就有可能从点钞机里蹦出鱼鳞来。
3
“真不容易”
点钱的工作无聊极了,但各种各样的人坐到窗口,也会带来他们的故事。我想每个柜员都不爱点零钱,大量的零钱常常与破钱划等号,纸币破损程度如果较高的话,为了防止再度破损是尽量不能将其放到验钞机里的,所以每次收零钱,都要长时间低着头一张一张仔细辨别拼凑,极容易头晕眼花。
有次一个客户将一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放到柜台上,看到这个塑料袋我立马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零钱来了。打开以后果不其然,满满的十元纸币使我立刻陷入绝望。点吧,还能怎么办呢,我横下一条心开始清点。清点零钱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在这些时间里我听到了一个关于这包零钱的故事:市场上的小生意人遇到不地道的债务人,借给对方资金后难以讨回,苦苦追债只追回等值十万元的十元纸币还款。她坐在柜台玻璃的另一侧,告诉我做点生意起早贪黑也不容易,没想到遇到这样的事情。还说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家里还有几包还没有拿过来。说着那黑红脸上流露出辛酸的神情,我本不爱与生人聊天,听到这样的故事,我突然丧失安慰的语言,只能唏嘘几句埋头继续点钱。
我点到手酸点到麻木,点到各种各样破出风格烂出风采的钱掉了一桌的渣,在这漫长的沉默里她似乎一直看着我清点。清点渐近尾声,我听到她小声感叹,真不容易啊。我想象她那绝不会简单,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艰辛的讨债历程,暗自随她感叹确实不易。清点结束后,经核对实收现金与她先前提供的一个整数金额并不相符,总数上少了近十张,我告诉她少了的数额,她只木然点点头,没有更多情绪。
有很多债权人在长时间的讨债过程中不得已渐渐将自己的底线降低:先是预先说好的利息不要了,只要能还本金就好;后来零头也不要了,只要还上整数就好;再后面,不论多少,只要还就好。我们对讨债者总有“面目凶神恶煞,语气咄咄逼人”的印象,而很多普通到既不知如何张口拒绝,更不知怎样开口讨回的债权人,可能只是出于情谊和义气将自己不多的资产慷慨出借,却要为这义气付出尊严与疲惫的泪与汗。
我总记得她说家里还有几包,我决心在她下次来的时候再替她好好清点,可从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来过。
我才知道,原来那句“真不容易”,说的是我。
4
正反两面都是菊花图案的“钢镚”
在收现金的时候,要比往外付钱更加小心,主要原因是在收款时需要鉴别现金的真伪。假币出现的频率并不高,早一些时候的流程规定收到假币还需要打电话给派出所,走完流程后将假币交给民警。纸币的鉴别比较好说,现在的验钞机随着技术的发展,在鉴伪功能上已经可以用“过于敏感”来形容:甚至当它吞下折角、略微不平整的纸币时,也会夸张地尖叫。
我遇到的假钞并不多,频率大概为一年三四次,均被点钞机准确识别。有些假币在颜色和防伪标识上大有以假乱真的效果,如果不仔细看,极有可能被当做真钞。可能是“反假币”知识的普及,被没收了假币的客户有的会好奇地要求我隔着玻璃展示一下,但大多不会过于激动。听老员工同事说,很多年前还遇到过坚决不同意银行员工没收假币,在大厅大声喊叫并将手拼命地塞进出钞口试图从柜员手中将假币抢回的客户。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场景的形容时不免毛骨悚然。我能够理解客户的心情,除非故意制造并传播假币,谁又愿意平白无故地损失钱呢?但为了不让更多的人因为假币受骗,我们有义务在这一环使假币停止流通。为了照顾到客户的心情,我一般会小心翼翼地向客户解释,甚至有点低声下气——尽管我做的是一件完全有理由理直气壮的事情。
在硬币真伪鉴别上,我也有过一次“打眼”的经历,我收到过一枚硬币(姑且称它为硬币),当时它混在一堆一元硬币当中,我并没有看出它与其他硬币的差别,直到结账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一枚正反两面都印有菊花图案的“钢镚”,图案上方本该印有“中国人民银行”拼音的地方,暗暗地印了“YULEZHUANYONG(娱乐专用)”的字样。迎光查看,我竟觉得这排字在灯光下的确闪烁着娱乐的光了。
我小时候曾经读过一本名叫《我是钱》的书,书里写了一台“奔腾验钞机”,这台验钞机如此神奇,通过它可以看到每张钞票的生平经历。在很多或忙或闲或机械工作或百无聊赖的时间里,我看着我的验钞机,希望它也能给我一些钞票故事。假币是什么人在什么样的作坊里造出来的,纸币上连字体都显得痛彻心扉的文字的作者经历过怎样的失恋,已经退出社会流通的老版人民币又有着什么样的时代故事,我全部都很好奇。但我们从未交流过,有时我被这台敏感的老伙计发出的滴滴声弄的心烦意乱,但大多数时间里我们配合无间。在哗啦啦的验钞声中,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点过多少钱。
钱是很不错的东西,但是这重复的工作里,有时我会忘记这些粉色小纸片,是能够让整个社会转动的神秘力量。时间和点钞声都像流水一样,把我的记忆冲刷了一遍又一遍。明天也是一样的,一样的生活不怕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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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毕业两年,我做着一份“数钱数到手抽筋”的工作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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