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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开矿的人 后来都怎样了

来源:澎湃新闻 2020-05-09 10:37   https://www.yybnet.net/

原创 将冶 全民故事计划

父亲说他抚摸那条由下至上延伸至山体里的矿脉,像看见黑色的金子在山石间流淌。

—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69个故事 —

勇军被迫离开金矿山的当天夜里,来找我父亲喝酒。他提着酒菜,叮铃哐啷一阵敲门,把我吓了一跳。

母亲早已在里屋熟睡,我和父亲还在客厅看电视,屏幕的光亮在黑暗中闪烁。父亲起身打开客厅灯,打开门,招呼勇军坐下,又从柜子里取出香烟递给他。

“三哥,还没睡呢?”勇军说。

“没呢。咋这么晚来了,有事?”

勇军坐在我身边,一股潮湿的矿砂味,混杂机油和炸药的味道,钻进我的鼻腔。隔着磨损严重的皮夹克,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他低声对父亲说:“差点没回来。碰到巡查的人上去了,我和他们打了个照面,还好跑得快……”

那是零几年的时候,国家对于矿产资源方面的政策愈加完善,金矿逐渐被重点监控,不允许私人采矿。

偶有巡查上来探山,被逮到的工人洞主不在少数。父亲的矿洞难以再维系下去,再加上一些意外,他最终决定退出这个行业。

机器撤下山的那天,父亲特意找到勇军,告诫他:此一时彼一时,私人开采金矿的行当已经走到末期。要是听我的,就及早抽身吧。

勇军没听父亲的话。他踏上金矿山才没几年,家里的条件刚刚好起来。想想一直支持她的老婆素英和十余岁的孩子,明知前路坎坷,勇军还是决意坚持下去。

公家的巡查愈加紧密,勇军只能组织工人们夜晚上山。

采金矿本就是个费时费力,又加上点儿碰运气的活儿,夜间活动的压力和躲避巡查的压力让采矿成本迅速上升,效率却下降了很多。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工人们的集体罢工。

勇军挨个登门,工人们字里行间只有一个意思——我也有家人,山上现在不太平,你适可而止吧。

勇军不甘心,咬着牙独自上山。头顶矿灯,在嶙峋阴暗的矿洞中,幻想能从漆黑幽暗的角落里找到一条可以涌出无数矿石的金矿脉。

下山时开始下雨,远远地,山坡下两个朦胧的车灯一闪而没,勇军悚然一惊,急走两步,转过拐角,爬上山棱,低下头藏起来。几个男人的交谈声逐渐清晰。勇军知道他们已经上坡,他把身子压得更低,紧贴在土地上。

脚步声渐渐远去,勇军缓慢地爬起来。他的三轮车在坡底,得开车走。他摸黑用摇杆发动柴油机,巡逻的人折回身呼喊着往下冲时,勇军已经跳上车,踩着油门离开了矿山。

这次,勇军彻底回不去了,他的机器只能全部折在山上。

父亲和勇军断断续续地聊到第二天早上。天色渐亮的时候,父亲低声说:“回去吧。”勇军没作声,沉默片刻,离开了我们家。

我记得,勇军刚踏上金矿山那年,正是闹金矿的热潮,他拿出全部积蓄加上筹借的几万块钱,跟着熟人的车队上了山。

在山上,勇军属于异类,既没有赶上矿山拓荒时的机遇,也没有资本投资入股,更与开矿工人格格不入。上山前,他告诉熟人:“我上去,不干别的,只为看看。”

熟人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但还是点头同意了。此后勇军早出晚归,上山只在山间荒野转悠,工人们看到他的身影在山峦陡坡间忽隐忽现,也不在意,只当他是个怪人。这种生活持续了一月有余,直到山坡上有一个矿洞主采不出矿来,要将矿洞低价售出,勇军当机立断,迅速买下这个矿洞。

做这个决定,他没和任何人商量,老婆素英在他打电话联系工人的字里行间中得到消息,与他大闹一场。勇军意志坚定,老婆咬牙撇头说:“你只看那些人风里雨里的苦你吃得下,吃喝嫖赌你羡慕,可我告诉你,别看我只是一个女人,这行当,保不齐你挣一百天的钱,第一百零一天就剩下我们这孤儿寡母了。”

几日后,勇军的车队开始上山,他在山路上响了两盘鞭炮,脸涨得像朱砂,站在车兜子里,冲工人们抡着手诉说前景,喷着唾沫许给工人们立业发财的承诺。

他的矿洞在山坡上,那人不仅留给他一个外观良好、搭建坚实的矿洞,还留了不少机器给他,筹措几天,正式开工。

同日,父亲也去了。父亲指了一个方向,告诉勇军他就在坡上,两个人的矿洞很近。勇军对这个矿山拓荒时就上来的前辈很尊敬,想听他指点两句,父亲大他十几岁,笑着说他太客气。勇军递出一支烟,和父亲说,这几年金山正火,他想上来挣点钱。

父亲说,我不知道你说的火是什么意思,但矿山的利润这几年正经不太好。好的东西是不会火的,火起来证明它最好的时段已经过了。勇军瞪大双眼,直起身子想要说些什么。父亲又补一句:“不过还能挣几年钱就是了。”

勇军张张嘴,只把身子依靠在冰冷潮湿的山壁上,看着父亲走出矿洞。

第一次采出金矿的时候,勇军捧着两块矿石走上山坡,找到父亲请他看一下品质。父亲丢下手里的钢钎,接过矿石,在阳光下瞪大眼睛,看着矿石内部一条条流墨般的纹路,沉默片刻叫过勇军,指着矿石告诉他:“里面黑色的东西就是金子,黑越多,金越好。没想到真被你找到了,走,带我去看看。”

勇军接过两块矿石,抱在怀里,一马当先带父亲走进矿洞。矿洞深处,父亲说他抚摸着那条由下至上延伸至山体里的矿脉,像看见黑色的金子在山石间流淌。

“采吧,好运道,好金子,能采出来的,都是你的钱。”父亲对他说。

勇军的运气确实不错,在金矿资源逐渐枯竭的今日,在一个已经半废弃的矿洞里,依旧采出了别人艳羡不得的金矿。

那阵子,勇军红光满面,意气风发。

但勇军忘了一句话——福无双至。

他的财运让许多人看红了眼,利益孕育罪恶,终于有人朝着勇军的矿洞伸手了。

来人是山上山下有名的大癞子,他想用远低于市场价格的资金入股勇军的矿洞,分一半利,勇军不答应。大癞子霸占住矿洞,又在山下找人去工人家里骚扰,勇军被逼得苦不堪言,无奈之下找到父亲请求帮助。

父亲打听清楚大癞子的背景,让一个说着外地口音的中年男人跟着勇军上了山。

眼前这个马脸鱼眼的外地人,勇军没在父亲的山上见过,但也许是唯一的局外人给予的希望,勇军开车载着外地人一起上了山。

外地人的作用超乎勇军的想象,他漫步走上山坡,大癞子看见他当即变了脸色,也不说话,打过电话后,阴着脸带人走了。

勇军很是感激父亲的帮助,主动提出让父亲从他的矿洞中分利。

父亲含笑拒绝,告诉他:“如今不比从前,这种事越来越少,也许你也就历这一次,他不敢干什么,没有我,你挺几天也就过去了。我知道你是想拴住我,但我懒得占你便宜。”

勇军恍然大悟,又略带羞赧地匆忙辩解。

父亲到底没有向勇军的矿洞伸手,勇军也因此认定父亲这一朋友,时常登门拜访。

两人相交日笃,经常外出游玩。父亲离开矿山后,勇军也不匮登门,直到被迫下山。

那日勇军从我家离开后,他整日郁郁寡欢,素英平日喜欢打点小麻将,看勇军闲着就将他也带上了。没几日,他便流连于麻将桌前,方寸间如火如荼。

这情况也出乎素英的预料,她多次尝试制止,但勇军丝毫听不进去。

一块八毛的小麻将渐渐不能满足勇军追寻刺激的心理,他找到本地最大的麻将馆,整日沉浸其中,废寝忘食。

那一年,本县因为金矿发生了大大小小的事件,这些事在一些人眼里看来是一个结果,但在另一些人眼里看来,这是过程的结束。

和勇军同时期上山的工人个个攒足家底,成家的,立业的,声名最响彻的已经包揽下本县多数地盘的合金门窗生意。

一路走到黑的矿主也有,与勇军相交者中,有一位拓荒时踏上金矿山的主,闯打下偌大的家业,诨名叫做老虎,发了财的他,最后因吸毒以及一系列刑事案件进了牢房。

父亲那时担心自己混了脑子走上歧路,匆匆联络几个人买上货车跑长途去了。

在金矿全盛的几年,矿脉频出,县城里的人去哪都是坐出租车,几步路也要打个车。矿主们大肆兴建楼盘,黄赌毒生意风生水起,人们都疯了,钱好像都不是钱。

后来那些楼盘都成了烂尾楼,县城的出租车也都慢慢淡出视野。

金矿主的黄金时代就这样过去了。

至于勇军,他具体挣了多少钱,不得而知,但少说也有一百万。下了矿山的他又上了赌山,在赌桌上的他丧心病狂,可惜这次,命运不再眷顾,甚至没有给他一条退路。

那天,勇军一如既往地去麻将馆,发现好几家熟店都没开门,他打电话联系牌友,从牌友口中得知最近严打的消息。牌友告诉他,本地一家赌场都没有了,想要玩,就得去邻县。

勇军挂断电话后驾车向邻县出发,他在牌友说的那个模糊地址附近一圈圈地转,结果却不太如人意。他想起之前牌友说的,为了躲避严打,有的赌场搬到山上,圈一块地,搭上许多帐篷,外人不到跟前去根本找不到。

勇军沿着村路乡道行驶。就像当初到山上寻找金矿一样,一点一点地找,车开不进去,他就下车沿着土埂河道一个人走过去。

几次徒劳无功后,勇军举目四望,发现有一辆白色小轿车向这边驶来,中途停车后,两个女人下来换了身衣服,上车继续行驶。

勇军直觉这可能就是自己要找的人,等不及她们走远,急忙开车跟随上去。

过了柏油路,土路颠簸,最后直接变成一条汽车碾过的痕迹形成的山路,勇军用力握紧方向盘,吊在那辆车后面。

拐过一个弯,两个男人将勇军的车截停,勇军灵机一动指着前面的车说,和朋友一起来的,两人挥挥手让他过去了。

再走一会儿,勇军赫然踩下刹车。只见帐篷在山上山下搭了好几十个,附近都是人们的车,个个都像泥泡过一样堆在一起。

后来勇军回忆说:“就是在这里,我输得像条土狗一样,家都差点没回去。”

勇军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里的,只记得放高利贷的人想拦他却没有拦住。

他在车里,眼前发晕,冷风从车窗吹进来,凉丝丝的,他满脑子都是刚才从一张桌子跑到另一张桌子,最后他输光了自己的全部。

眼前的最后一幕,是众人起着哄,喊声震天,他的心里平静,信念无比坚定,这就是要赢的一局,他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那样想,但日头恍惚,他伸出手去拿钱,被人拍回去,他看见很大的牌面,摇摇头才发现那是最小的,最后看不清牌面,有人推搡他,他背过人群,冲出高利贷的拦截,打着车子上了路。

回到家中,整整两天,他一直躺在沙发上,除了喝水上厕所,一口饭都没吃。

几天之后,勇军突然听到钥匙插入锁孔随后扭转的声音。看着从娘家回来的素英,勇军声音哽咽地说:“你怎么才回来?”

说完便嚎啕大哭起来,伸出手用尽全力抽自己的耳光。

“你不争气,不争气呀。”素英哭着说。

素英这几个月来一直在父母家等勇军的电话,可勇军像人间蒸发了似的。

直到前几天有人打催债电话给素英,才知道那个当初拼了命开金矿的丈夫,已经输得什么都没剩下。

哭过以后,两人商量对策,勇军将有印象的欠款一笔笔说出来。两人记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催债比想象中的还要猛烈,勇军已不敢出门,手机被打爆,只能关机。有时高利贷找上门来,他要偷偷躲起来,或是从后窗溜出去。

躲躲藏藏几个月后,素英满脸憔悴地说:“走吧,顶不住了,咱对不起人家。现在反而一分钱都不敢还了。”

“我走了,你怎么办?”

“没事,他们不敢为难我。现在他们都以为你跑了,索性你就直接跑吧,以后有机会挣着钱了,一定要还人家。”

“行,我每年都回来。”

“嗯,你找到地方待上了,就给我打电话。”

勇军离开的那天,来了趟我家。这么多亲戚朋友里,他唯独没有向父亲借过钱。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叮铃哐啷敲门,而是很轻地敲了几下,便静静地立在门外了。

父亲开门见是勇军,忙将他迎进家中,又从柜子里取出香烟递给他。沉默片刻,父亲进了屋子,拿出一大叠钱说:“这算是我的私房钱,你先还一点,解解急。”

勇军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夹着香烟的手抖了两下,似乎无所适从起来。“我不是来借钱的。你误会了。”

他低着头,不去看父亲的脸,说他只是打算在离开前道个别。

晚上,父亲留勇军在屋里休息,并订了一桌酒菜给他践行。

黎明时分,父亲趁着还没散去的夜色,把他送到了火车站。

勇军跑路两年以后,回来过一次,那时他依然不敢见光,只敢在夜晚偷偷来。

父亲见到他时还很高兴,问他去了哪里,在干嘛。他递给父亲一袋品相极好的大枣,说:“在新疆,现在做点枣生意。还得多挣钱啊,那么多债,估计还得还上好些年。”他们这次又攀谈了一整夜,天亮之前,勇军说要走了。

父亲想要送他,他摆摆手说:“明年再来看你。”然后披上外套,独自往车站去了。

作者将治,大学生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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