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的阳光

我的童年虽然不是灰色的，却也不曾五彩斑斓。

父母忙于生计，幼小的我们也忙于向大自然索取果腹的口食。幸好那时节前辈吞食观音土的教训血淋淋，竹林里的坟茔便是明证。也幸而我出生后的那几年风调雨顺，草木荣发，河里也有小鱼小虾，大自然待我自是不薄。等我勉强会划几个阿拉伯数字后，一些文字似乎就想当然的熟识了。虽然我仍然肚饿，仍然口馋，尤其期盼菜里有油星子、肉沫子。所以，我饥饿的眼睛能敏锐捕捉到刚冒出头的折耳根还躲藏在地里白胖的茎，灵敏的鼻子能迅速闻到野地瓜成熟的气息。我还知道，茅草根是甘甜的，包谷杆有甜汁，杨槐花、艳山红、酸瓜子草都可以吃，红红的蛇泡大人说不能吃，但也毫不例外进了我们的肚子。吃这些之前我忽视了它们的色彩，在我眼中，草木只有两种表示：能吃、不能吃。

然而有一日，父亲给我拿回来一本小人书。书上的字不大认识，每页上的图案看得分明。一页页翻过去，人啊、马啊生动的表情给我讲述了一个悲剧故事。父亲远行，女儿思父，向家中白马诉说心愿：如若白马将父亲接回，她就嫁给白马。白马接回父亲后却不吃不喝，父亲得知缘由大怒，人马怎能结合？遂将白马杀害， 马皮挂于墙上。后来，马皮飞下来包裹了女儿，变成了白虫，这就是蚕的始祖。

这大概是个神话故事，诠释了蚕的由来。然而小小的我却感到极度悲伤，伤心得忘记了饥饿。因为这个女儿，她思念父亲，怎么反倒失去了父亲？事情的因与果有定数？倘若女儿嫁给了白马，白马又将如何，会生下白虫成了蚕，这样的结局是不是更好？父亲失去了女儿，又会如何，他会后悔吗？无数个问题在脑海里缠绕，最后想得我精疲力竭，呆呆望着那本小人书，不愿去想，却又不由自主去想。看见竹叶摇动，我会想起那条蚕；看见蜘蛛吐丝，我会想起那个可怜的女儿；看见花园房子里晒太阳的魏老头，我会想起那个孤独的父亲。我食不知味，睡不安神，反反复复翻看那本小人书，祈祷最后隐藏着我看不懂的结局。

或许，图画下面的字就隐藏着我看不懂的细节。我努力识字，为了挖掘图案背后的故事。

我的世界就在这本小人书里悄无声息地蔓延，一切可见不可见的事物都与它有了联系。为了那个不可知的转折，我疯狂寻找一切可以找到的小人书来看。渐渐的，我忘记了那条蚕，投入到更多的精彩纷呈的故事中去。我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拉着，一步一步走向神奇的世界。那里面有与太阳不一样的光，与身边不一样的人，与眼前的世界不一样的世界。我的思考终于有了答案，那条蚕的命运是对女儿不守诚信的惩罚。女儿的赎罪，就是用身体福泽世人。

第一次的迷惑有了答案，后来钻研的故事慢慢融入我的身体，钻进我的大脑。小小的我用幼稚的眼睛偷窥这个世界，用从书中得到的感知来契合现实，总想在现实中印证我的发现。尽管那时我不能用艺术这个词来概括文学，但透过现实世界的鸡零狗碎，我相信在某本小人书中，一定有这样的图画：母亲温柔地抱着女儿，儿子孝顺地给卧床的父亲喂食；甚至夕阳下归圈的鸡鸭、回巢的倦鸟；或许七婶双手叉腰骂人的夸张表情……我相信，这些图画总有某位大师描绘。

从那时起，再看自然，它们就有了颜色。折耳根有着暗红的叶，茅草叶是颀长的，杨槐花白莹莹、艳山红红艳艳，我还知道，艳山红的学名叫杜鹃花。

多年以后，许多的汉字会识了，也看了除语文课本之外的许多书。课本里的故事远不及那些闲书有趣。我除了爱琼瑶的小说，还爱席慕容的诗。琼瑶的小说赚取我不少眼泪，但并没有开启我的爱情观。只记得这一部小说传来，疯狂半日看完传下去；下一部小说又匆匆传来，一番熬更受夜看完，再传下去；如此反复，《几度夕阳红》《在水一方》《月朦胧，鸟朦胧》……浮光掠影在脑海里飞过，谁谁谁的悲情总让我悱恻感怀，但更吸引我的，是小说里温婉的名字，如诗一样的美景。后来，我终于发现，那些诗意的名字，来自《诗经》或者古诗。抛开那些故事，我爱上了那些美丽的名字，那些美，在当时的我看来，有底蕴、有底气、有灵感。而这种美，我在席慕容的诗里发现更多。所以，我更疯狂地读席慕容的《七里香》《无怨的青春》……

那些诗，我无怨无悔地誊写，默默朗读。琼瑶的小说没有开启我的爱情，席慕容的诗也没有。我纯粹觉得它们的共通之处就是语言美，那种美让我沉沦、让我缅怀，让我情不自禁、让我奋不顾身。我开始用美的眼光来打量这个世界。原来世界可以用如此美丽的文字来描绘，故事可以用这样柔软的笔触来书写。比起那些形象逼真的图画，文字的空间何其广阔。文字可以追溯远古，可以展望未来，可以深入大海，可以上极苍穹。这种广博的美，未知的美，渴望着我，吸引着我。

从那以后，为了探寻美，我看鲁迅、读巴金，寻名著、探史籍。越读，我越觉得生命有趣；越读，我越感觉自己浅陋。为了增加生命里那一点点厚度，为了能博览万象的美，我不停行走在书箱间。

如今再看万事万物，不仅有色彩，而且有温度，还有不一样的味道。看静立无语的书桌，我能听到森林丁丁的伐木声；看墙上锲而不舍爬行的小虫，眼里会出现沙漠里屹立的胡扬；看落叶翻飞，耳边全是母亲绵绵的叮咛；看流水潺潺，仿佛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再看妩媚青山，会有霓为衣兮风为马的浪漫……

我想，我也是在佛前求了五百年，也是那株会开花的树，因为阳光的照耀，热情地颤抖树叶，期盼开出美丽的花。

而书，就是我生命里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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