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期碎碎念写荼靡花,原本打算写写麝月,因篇幅有限,未曾下笔。但是,作为一个资深红迷,我心里终究过不去。念念叨叨一周,终究坐下来,敲出这篇文字。
麝月是宝玉房里的大丫鬟之一。何为大丫鬟?读过红楼的人都知道,在那个时代的大观园里,同样是丫鬟,大家的身份地位,是分了三六九等的。即便在宝玉那个小小的怡红院里,众丫鬟的等级,也是层次分明。花袭人居首,晴雯麝月秋纹紧随其后,并列四大;而碧痕芳官等次之,连管家林之孝的女儿小红,都只是个三等往下的粗使丫鬟——因宝玉要喝茶,身边没人使唤,她进屋子给倒了杯茶,都被秋纹啐了一口,揶揄半日。
为何揶揄?
因为她越界了。
贴身伺候宝玉,是大丫鬟们才有的特权。这是权力的象征,你看,晴雯被王夫人召见,套她话,问她宝玉可好了些?机灵如晴雯,忙问“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他虽然着恼,只不敢作声。他本是个聪明过顶的人,见问宝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实话对,只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这只问袭人麝月两个。’”
虽然否认自己和宝玉亲近,但王夫人心里的结,终究不是几句话可以解开的。
在王夫人看来,自己宝贝儿子若有了什么出格之举,一定是晴雯这样“轻狂样蹄子”勾引坏的。所以,她喜欢看起来笨笨的,长相没有攻击性的袭人麝月。
然而,她们真没有攻击性吗?
才不是。
有心机的人,向来是把自己的攻击性隐藏起来,粤语有句老话说“扮猪食老虎”,说的就是袭人麝月这样人。
袭人靠在领导前打小报告逼死最大竞争对手晴雯上位姨娘的事我们今日暂且不表,只说说麝月。
说到伶牙俐齿的丫鬟,一般读者都会想到晴雯。但事实上,论口才,麝月远胜晴雯。
晴雯性子急,是标准的刀子嘴,尖酸刻薄之余,只见发狠,却不能以理服人,也就骂骂不敢回嘴的小丫鬟,遇到吵架经验丰富的老妈子时,毫无招架之力。而麝月不同,她擅长说理,吵起架来逻辑严谨,层次分明,一击就中后见好就收。书中麝月两次展现她吵架的功力。
第一次,小丫鬟坠儿偷镯子事发,晴雯作主要将坠儿撵出去,坠儿的妈不服,与晴雯吵了起来。几句话下来,晴雯反倒陷入被动。关键时刻,麝月出场。
“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便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使,成年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子,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的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
这一大串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言辞锋利,既维护了自己的利益,又不落人口舌。坠儿的母亲听了无言以对,只好赌气带着坠儿离开了。
第二次,芳官与干娘发生矛盾,袭人唱白脸,晴雯唱红脸都没有解决问题,于是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去震吓她两句。”于是,麝月再次出马,一通话下来,将对方说得羞愧难当,一言不发。
麝月这两次吵架,目的都是维护怡红院的安定团结。虽如此能言善辩,但是她从来不主动出头,即便被晴雯揶揄和宝玉不清不楚,也绝不回嘴。倒不是心虚,只怕是她低调的行事风格。毕竟,你看看晴雯和黛玉这样牙尖嘴利的人儿,哪一个在人际关系复杂的大观园里落得好了?所以,在晴雯等几个心爱的丫鬟被王夫人打发走后,宝玉猜到了一切都是袭人暗中使坏:“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
能在袭人手下存活,能获得王夫人肯定,低调是最重要的一点。
但是她真的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人吗?
当然不是,曹公的笔墨,从来不会白费。
略知《红楼梦》的人,都知道曹公笔下每个人的名字都有深意。麝月二字,不如袭人晴雯那样好理解,初读时,想着雄麝能产麝香,是非常名贵的药材,也是非常名贵的香料。但这与月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是散发着麝香的月亮的意思?
后来,偶然读到杨慎的《词品》,其中说:“蔡松年小词‘银屏小语,私分麝月,春心一点。’麝月,茶名,麝言香,月言圆也。或说麝月是画眉香煤,亦通。”就是说麝月有两个含义,一是指茶,麝用来修饰香气,月用来形容圆——难道是普洱那种茶饼?二是指用于化妆画眉毛的煤。
再往前,南朝的徐陵在《玉台新咏》的序言中曾说道:“金星将婺女争华,麝月与嫦娥竟爽。”这就是用来指代月亮了。
不仅如此,在第二十三回中,宝玉诗中的《夏夜即事》中有“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在第七十八回的《芙蓉诔》中,有“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麝月在此指的是镜子,看来这名字其实有镜子的意思。《红楼梦》又叫《风月宝鉴》,名为镜子,只这一点就说明了,麝月在书中绝不仅仅起到一个丫鬟的作用,虽然后四十回没了,但是,曹公早已埋下伏笔: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众人占花名取乐,轮到麝月掣签———“大家看时,这面上一枝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开到荼靡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不通诗文的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
这时贾府已走过繁华似锦的盛日,迎来了萧索落寞的清秋,宝玉已能感到末日气象,却不愿也不敢深想。这一夜,群芳都抽到了还算心仪的签,一派岁月静好,唯有麝月的这支签隐隐约约地透出了不祥之兆。唐伯虎《落花图咏》中有“胶粘日月无长策,酒对荼蘼有近忧。”之句,以酒对荼靡,说“忧愁”将近。此时正是众芳饮酒,细想起来,有为日后的“分崩离析”提前告别之感。
上一期我说荼靡花并非一味衰败之意,但放在大观园,却只有衰败之意。因为它为暮春之花,荼靡花尽春便了,贾府的四位小姐,可就是“元迎探惜”四春。
不难看出,麝月这个送春的镜子,照的就是贾府的盛衰。
有意思的是,袭人姓花,不管是她的判词还是这个“花事了”,都明明白白指出了她终究是离宝玉而去。至于麝月,大概会陪伴宝玉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毕竟繁花开尽,剩的就是荼靡花了。老苏不就说:荼靡不争春,寂寞开最晚。
想来,若贾府没有衰败,麝月大概会日复一日地,继续她低调安宁的生活,平淡无奇地过完一生。这一点,倒让我想起了身边那些安守本分的普通姑娘,才情容貌都普普通通,从来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女主角,无声而从容地过着属于自己的安宁日子。或许,会有一点点寂寥,但岁月静好,静了,方才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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