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识得回家路 汤飞

拍摄于1973年冬的全家福，五天内连少两人。在小舅病故两年后，四月五日清晨，八十五岁的外婆仙逝，九日大舅去世。此文单忆外婆。

虽然白天常有所思，可她至今未入我梦，或许还在回乡的途中吧。平静下来，神思穿透岁月的烟云，最先回到两个天色麻麻亮的早晨。

我正迷迷糊糊的香睡，忽觉有动静，微微睁眼，发现睡在另一头的外婆已经穿衣起身，用梳子打理花白短发。梳顺之后，拿小钢夹稳稳别住，一丝不乱。我叫声“外婆”，她应道：“孙儿乖，接着睡吧。”我明白，香喷喷的肉粒儿干饭、白如牛奶的米汤将在餐桌等着自己，流油的咸鸭蛋是偶尔露面的惊喜，比家中的红苕稀饭配咸菜丰盛许多倍。

每年，我至少去外婆家两次，一次是正月初二拜年，一次是暑假贺寿，皆是孙辈团聚的热闹节日。彼此所在的村庄仅一山之隔，却分归两县，这段翻越的路，拦不住我的向往之情、急切之步。听到来客的话音，外婆笑迎，轻言细语的询问，周围邻居纷纷出门招呼，胜似“闻有此人，咸来问讯”的桃源。其中有几个年纪相仿、此前见过的小伙伴，便笑谈，哎哟，他的个头更高，她的辫子更长啰。

另一个破晓时分，是2002年春节期间，年近七旬的外婆跟随大舅移居新疆。简单吃过早饭，背上行李动身，清风吹散夜色和他们的身影。而今回想，那个看不清面目表情的黎明，仿佛一场有始无终的梦。节前，料理完外公的后事，大舅决定亲自奉养老母。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外婆曾在伊犁小住过，不存在适应难题。老来背井离乡，况且是在合家欢聚之际作别，令人无比悲伤，然而当时别无解法。生命中的最后十八年，外婆承受着他乡的风霜雨雪，怀念故土的阴晴冷暖；享受着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思念远在他乡的老家。她未曾料到，耄耋之年心在沧洲而身老天山。

外婆于乙亥年六月十三日出生于县城南井湾的王家，闺名韵芳，性情温淑，勤奋克己。城市姑娘嫁入山村江家，境况迥异，加之丈夫脾气古怪，没少吃苦头。一生养育两男四女，长子长女扎根边疆，天各一方，最聪明、最有希望光耀门楣的次女竟一字不识，寄予厚望的次子一事无成，致使她客居异乡，三女下落不明二十年，生死难测。历经的变故不可谓不多矣，她以一副瘦弱的身躯顽强经受着，从无抱怨，从不松懈。我不知道哪些笑容的背后隐藏着艰难的影子、困苦的折磨，而且永远无法明了。

四年前的夏天，母亲和二姨结伴探望外婆。合影上，她的一头短发已与天山的积雪同色，精神尚佳；视频里，声调一如往昔，思维清晰，逐一问及久未谋面的家人。这是隔着屏幕的团圆，亲热地唤声“外婆”，情景依稀似幼年，年月变但情未变。只是惊觉身距千里，不免鼻腔一酸，潸然落泪。

四十七年前的某天，应远方的大姨之求，一家七口走进照相馆，留下唯一一张黑白全家福。黑巾包头的外公，面带浅笑的外婆，编着长辫的二姨，少年老成的大舅，全家颜值担当的小舅，假小子三姨，齐齐憧憬未来，而扎着丸子头的母亲偏偏望向侧面。镜头定格的一幕，居然是此后这个大家庭最齐整之时，天上婵娟如期圆满的景象，从未出现于那扇门里。

为了不让外婆孤寄殡仪馆，表哥决心前往新疆迎回她的骨灰，跟外公合葬。我最亲爱的外婆，尽管患有阿尔茨海默症，仍然记得回家的路吧。不过，拥有宽敞院坝的故居容貌大变，她再不能像往年那样坐在门前，满含爱意地欣赏重孙欢闹了。

因为不会遗忘，所以不用告别。梦中见，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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