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柳如是

□摄影 李陶

客岁冬日，通读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从此，一个倾国倾城满腹诗情性格刚烈的女子带着她艳丽的诗句和容颜，穿过秦淮梦幻般的烟雨，穿过历史渺渺长空，裙袖飘飘地向我走来，向我娓娓叙说着零落的心事凄婉的哀愁。

初遇柳姑娘就被她绝世无双的美貌所震撼，她是浙江嘉兴人氏，本名杨爱。如诗如画的江南更能生养宛如天仙的美人佳丽。柳姑娘就是秦淮河上带着幽怨的一个美丽传奇。

我听见她幽怨的叹息声从高处滴落下来，她哀叹自己红颜薄命，妙龄之时适逢风尘乱世，脚下大明王朝的皇天后土已狼烟四起。离乱中家贫如洗，不得不沦落风尘，成为一介婢女。但她超凡脱俗，卓尔不群，文人雅士和达官显贵们为之倾倒，趋之若鹜，在她的红绡裙边徘徊留恋，只为了和她一夕幽幽清谈，听她一曲浅浅阙歌。然“秦淮八艳”之首非浪得虚名，柳姑娘冰清玉洁的眼里怎能容下泛泛之辈。似水流年中谁能写下锦绣文章？谁能读懂她婉转的心事？明代最后一个大诗人陈子龙就这样走进了柳姑娘春潮萌动的心中，“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陈公子比柳姑娘年长十岁，且有家室，但她并不介怀，一对才子佳人山盟海誓后就这样开始了长相厮守。春梦朝云，云鬓轩窗，这是怎样一段惹人艳羡的日子。

陈子龙肩头尚有南明复社的复国伟业，不久他便飞度万里关山，举起抗清的大旗。曾经的风花雪月就这样被碾成了过往。断鸿声里，繁华落尽，柳姑娘一地相思凋落成秋天一片片落叶。结果陈公子被俘不堪受辱，押往金陵途中投水殉国。她从此拖着孤单忧伤的背影漫步在夕阳古道上，衰柳长堤边。本来打算为了这段尘缘独对青灯，孤独终老。但命中注定有人要成就柳姑娘的一世艳名，有两个互不相干的人在各自落寞的岁月里不期而遇。

名满天下的钱谦益这时初遇柳姑娘，他已经五十九岁高龄，仕途不顺，心境暗淡悲凉，一路逶迤南归，途经杭州时白天在西湖荡舟闲游，夜里宿在杭州名妓草衣道人王修微家中，结果这一宿他等来了涉尽千年的一次艳遇，在其家中读到了柳如是《西湖八绝句》诗。一句诗惊艳了时光，惊艳了东林党领袖牧斋先生，他赞叹不已，于是邀请柳姑娘与他共同泛舟西湖。

那一天西湖的水光山色一定带有江南的婉约柔软，一叶扁舟轻轻荡漾，一段尘缘如桃花般灼灼绽放。钱牧斋对望着二十出头豆蔻年华的柳姑娘，空寂的岁月不曾将她的美貌消磨半分，依旧美艳绝代。在柳姑娘的眼里，五十九岁的牧斋先生就像东汉博通古今的大才子马融，她说：“天下惟虞山钱学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学士者不嫁”。此时已丧偶多年的钱则答道：“天下有怜才如此女子者耶，我亦非才如柳者不娶”。就这样一顶花轿穿过了江南的烟雨，穿过了人们愤世嫉俗的目光，穿过了悠悠的阑珊岁月，东林党领袖钱谦益把心爱的人娶进了家门。从此老少相伴，踏雪赏梅，寒舟垂钓，吟唱酬和，凄美的爱情冲破天罗地网，冠绝一方。他把相思的红豆洒遍了整个江南，这还不够，为了这份迟暮之年的情爱，倾尽家资，筑起了足以名垂青史的红豆馆和绛云楼。他们在此浅斟低唱，品茗论诗，把酒言欢度过了人生中最为风光的岁月。

绛云楼中藏书为一时之冠，可惜不慎失火，片刻煨烬，熊熊火焰照亮了整个南方的天空。

北方朔风冽冽，强虏霍霍，旌旗猎猎，颦鼓声声。大明王朝像寒风中萧瑟抖动的一层窗户纸，一捅即破。几番较量，多尔衮的十万铁骑踏破了山海关，大军挥师南下，明王朝废墟一样坍塌，不日就攻占了金陵，秦淮河上乱雨飘零，姑苏城外寒山寺的钟声破碎悲凉。

国破城危，柳姑娘双眼望着风雨飘摇的南明王朝，支持夫君在弘光小朝廷里当了吏部尚书，坚持抗清斗争，然南明王朝变成了柔软的金粉六朝，他们的军队像秦淮河一样弥漫着脂粉香味，很快国破家亡。东林党领袖没有以身殉国，保全名节，也没有遁入山林，隐退尘世，而是在瓢泼大雨中向清军统帅多铎乞降。士大夫的颜面和气节被八旗铮铮铁骑踏成了一地碎片。在夫君打开城门迎降的那一刻，泪水和雨水交织在柳姑娘哀怨的脸上纵横流淌。她万念俱灰，他们的爱情已成绝响，面对夫君苍老和疲惫的脸，她这时才深深感受到他的世俗和媚骨被炫目的才学所掩饰，已无法摆脱官宦仕途带来的安逸和快乐，在江山易代之际彻底沉沦，为她所不齿。她留给尘世的不是纤弱而是刚烈的影子，家国已是如此，苟活于世又有如何？决定用清澈的湖水洗涤夫君发霉变味的灵魂，为他找回最后的一点颜面。他们携手站立在湖边，残阳如血，他们身后是一个王朝逝去的背影。

柳姑娘一心殉国，身为东林党领袖的牧斋先生在湖边战战兢兢，他下水先试了一下，言：“冷极奈何”，遂不死。一心向死的柳如是断然跃下，却被夫君救起，但心和大明王朝的背影一起沉入湖底。

身为东林党领袖、赐坛盟主、一代宗师的钱牧斋先生侍奉清廷仅仅五个月就遭忌被逐，背负着滚滚骂名，乾隆皇帝还将此列为《明史·贰臣传》之首，着实可怜可叹。

许多年后，我在风中拾起这一段传奇，透过历史的云烟，我依稀看见落满寒鸦的枝头，一代绝色美女柳如是把对这个尘世的牵念，一点一点的隔断，投缳自尽时脸上的泪珠凝结成霜，时年四十又六。

□常得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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