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高级编辑,《读者》杂志签约作家,陕西省汉中市作协主席。多篇散文和诗歌入选全国及上海市、山东省的小学、初中、高中语文课本和大学语文教材。出版诗集《驶向星空》《母亲》《想象李白》,散文集《与天地精神往来》《李汉荣散文选集》《点亮灵魂的灯》等,《驶向星空》获陕西省作协505文学奖最佳诗集奖。散文作品连续十数年入选《散文》
萤火虫
我不喜欢华丽喧闹的电子霓虹。
它把夜晚照得一览无余,有时又涂抹得花花绿绿。
黑夜就应该是黑夜的样子,把黑夜弄那么亮、那么花哨,有这个必要吗?
在人造的白昼里,我既感受不到世界的辽阔和神秘,也体验不到内心的宁静和深邃。
以人工篡改天意,以机巧冒充智慧,这是自诩聪明的现代人类的狂妄和放纵。岂不知,我们以几道浅薄的人造光河,劫持了亘古的夜色,却拦截了盛大星空的降临。
于是我们自囚于伪造的白昼,消磨着矫情的时光,再也看不到天河的浩瀚,听不到宇宙深处那永恒彼岸对心灵的呼唤。
现代人为什么越来越浮躁嚣张、浅薄势利?也越来越无根无依、深陷彷徨迷惘?
我以为与黑夜的缺席有关。
我们昼夜浸泡在消费的店铺和市场的池塘里,灵魂都支付给了时髦的泡沫。
没有了黑夜的教诲,我们荒废了心灵的功课,忘却了生命的真相,我们在一览无余的白昼里,填写着一览无余的消费日志,疏于照料的灵魂却荒草疯长、颗粒无收。
总之,我不喜欢那华丽喧闹、颠倒黑白的电子霓虹。
越是貌似显赫夺目的,在我的心里,越没有位置。
因为,那貌似的显赫与夺目,遮蔽了真正的伟大和崇高。
一切貌似显赫夺目的人与物,都是横亘在心灵之路上的障碍和陷阱,阻隔着我们走向诗与真理。
所以,我常常与所谓的文明霓虹背道而驰,逃出伪白昼,走向真夜色,在无边夜色和盛大星空笼罩下,惊叹着先民们的惊叹,梦想着小时候的梦想。
有时,我就静静地捧起一本古书,沿字里行间的幽径出走,神游于史前的静谧大地。
有时,我闭起眼睛,就看见童年的那种灯。
它们提着小灯笼,在外婆用神话布置的星空下,又布置一片飞翔的星空。
它们自带发电设备,一边发电,一边穿越世界。
在幽暗的纸页上,一遍遍默写光与火的祈祷文。
它们是一种完全光芒化了的生命。
除了用于发光,它们没有多余的脂肪。
它们是一种彻底灵魂化了的物质。
除了燃烧的思念,它们没有多余的肉身。
在星光照不到的暗处,自己布置爱情的星空。
它们把身体里极少的能源,都用来提炼晶莹的语言。
然后在黑夜的稿纸上写诗。
从《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红楼梦》、鲁迅……一路读下来,那些漫长的叙述和吟咏之夜,都因它们及时出现,而有了明亮、温润的段落。
那是值得反复逗留的段落。
毛毛虫
毛毛虫走路一耸一耸的,脊背上就鼓起一道道世界屋脊。
它们总是兴冲冲地赶路,好像前面已经预订了宾馆,它们揣着公文包,尽量走直线直奔那里,要如期进行一次预约好的商务谈判和友好结盟仪式。
可是,路面上总是险情不断,战车、坦克、导弹——也就是那些鱼贯而出向弱者频繁发起攻击的皮鞋、钢铁、轮胎们,绝不顾惜它们柔软的情怀,残忍地碾过它们细小的身体,它们不停地死于非命,化为尘泥。
那些幸存者好不容易绕到一个似乎安全的大陆,却忽然,眼前出现一片大西洋(在我们眼里,其实是一个小水滩),它们停顿片刻,眯了眯眼睛,急忙收拾起沮丧的心情,转身,正欲另寻出路,却看见海湾一侧,有一棵树枝凌空越海横过对岸,啊,天无绝人之路,哪位天神及时架起了跨海大桥?
看着它走在惊涛拍岸的浮桥上,我体会着毛毛虫跨越天险的悲壮心情,我为它担心,同时也被它感染着。
这场面产生的感染力,超过了那些动辄投资数亿元拍摄的电影大片感染力的好多倍。
看那些消耗巨资制作的烂片,我很少被感动,我深知那是技术和金钱堆积起来的眼球快餐,我心里一开始就是拒绝的,看完,我顶多惊叹人类挥霍的本领和造假的技艺确实前无古人,而它对心灵的触动却少而又少。因为它根本就不是出自心灵,而是出自技术。出自心灵的才能抵达心灵,出自技术的,纵然很精致精良,但技术绝不会感动心灵。
毛毛虫用整个生命和全部激情上演着生命史诗,且是现场直播,从古至今,没有收过一分钱出场费。
当我后来再次见到它们,它们已经出落成漂亮的蝴蝶了。对此我却一点也不出乎意料。因为,春天的全权特使,负责大地审美基因传播和花园景观布置的首席美学家,如此唯美和重要的工作,就应该由它们来担当。
看过它们被无端踩死碾碎的悲惨身世,看过它们跨海越洋的悲壮场景,你就会认同:那些真正触动心灵的美,都是从卑微和苦难中涅槃而来。
屎壳郎
少年时的一天,我到山里砍柴,黄昏,挑着一担柴捆小跑着下山,又饿又渴又累,两腿发颤,满身是汗,摸一把湿漉漉的身子,手里尽是盐,下身很憋,想尿,挤出的却是一小股黄汤,我身体里的水都被太阳蒸发到天上去了。
真想把柴捆扔了,空手回家,若是大人生气不让吃饭,不吃就不吃,饿死算了。
当时,心里很苦,只感觉活在人世,挣口饭吃,太苦太难了。
我把柴捆放在山路边的石坎上,坐下来歇息,这时,我看见了它们,三五个错落排成一路,正在将牛粪滚成一粒粒圆球,沿山路往上推去。
其中一只滚着滚着,可能用力过猛把腰闪了,不小心一个趔趄,那粪球骨碌碌滚下去好远,在路边草丛里停住。它急忙连滚带爬追下来,又耸起脑袋撅起屁股将那粪球往上顶。
它远远落在它的伙伴们的后面,但是,它仍然吭哧吭哧推粪球上山——真的,我似乎听见了它吭哧吭哧的喘息声。它很快赶上了那支运送口粮的队伍。
远处,夕阳差半竹竿就要落山。我眼前的这些傻兄弟,却在固执地将芳香的粪球,将随时都可能坠落的太阳,顶住,顶住,不许它落下生存的地平线。
向上,与下坠的夕阳保持相反的方向,它们像匠人打磨宝石、像上帝打磨星星一样,坚持把自己珍爱的口粮推上山去,储存在北斗七星一眼就能看见、而天敌不容易发现的那个由古代苔藓掩护的隐秘位置。
看着我的傻兄弟可笑又可爱的模样,我扑哧一声笑了,笑,在落日转身远去的山上,在我少年的脸上,持续了至少有三分钟之久。
这是笑意在我脸上停留最长的一次。
忘不了,很多年前,在黄昏的山上,我的那些憨态可掬的傻兄弟,它们及时出现在一个颓唐的贫穷少年面前,它们热爱生活,热爱食物,热爱牛粪,它们任劳任怨,意志顽强,它们坚持把下坠的夕阳往上顶,它们相信它一定会变成第二天的旭日。
它们顶着顶着,就把那一度失踪的笑,把那终于从苦闷里绽开的比较有趣、比较有内涵的笑,一点点顶上了我的脸,而且持续了三分钟以上——足够把一个开心的故事讲完的时间……
装死虫
难道它知道死亡的噩耗越来越密集?
难道它刚刚从同伴的丧礼上致哀归来?
难道它嗅到了不远处轮胎飞转的不祥气息?
难道它刚刚从一双坚硬铁鞋旁侥幸逃离?
此时,我摆脱公路的追赶和纠缠,绕到郊外一片野地上独自散步,我要让心绪静下来,构思一首缅怀乡村和大自然的诗。
低下头,我看见了它。
浅黑色,毛茸茸的,但并不胖墩墩,胖瘦适宜,它伏在我右脚边,静静地,一动不动。
它静静伏在我41码的皮鞋附近。
危险!从黄昏的大海里又驶来两艘导弹驱逐舰。
它吓昏过去。
不,它吓死过去了。
生物学家说它是在装死。
哦,在死亡与死亡的夹缝里,它这样保全自己的生命。
在随时面临的死亡面前,它通过佯装死亡,而躲避死亡。
在庞大的命运面前,一个弱小者,它仅有的反抗武器,只是向命运声明:我已死,勿让我再死。
我行走在诗的思路里的脚步,停下来,停在一只虫子面前。
停在生物学所揭示的生存真相面前。
我那构思了一小半的诗,停在生物学的现场。
此时,一向自诩清高的诗学,默默地、谦卑地接受生物学的启示。
因了生物学的加入,诗的过度抒情化倾向有所节制,诗的高亢、豪华的调子低了下来,渐渐低到泥土和生命之根的附近,低到与死亡只差一小步的一只虫子附近。
我尊敬你,也感谢你,这静静伏在一首诗旁边的虫子。
当然,虫子,你也应该感谢诗。
多亏是我带着一首诗在此路过,而不是带着别的,比如,带着拆迁进度、创收增幅、消费指数、快速发财全攻略、大地硬化水泥化钢铁化指标,等等。
当我的鞋子向你逼近过来,你以为看见了两艘战舰隆隆驶来,其实是它载着一首诗,一首诗载着我,从而得以与你邂逅,并在你面前礼貌地停下来。
你让这首诗敏感地发现了一只虫子那不为人觉察的战栗和疼痛,以及我们根本不能体察的大自然那晦涩的、恐惧的、有苦难言的内心。
这首诗从而不是我的一厢情愿的自恋和自我膨胀的意象化表演,也不是对滥情的浅薄渲染和空洞语词的混乱排列。
这首诗从而有了一只虫子和逐渐暗下来的黄昏天色共同构成的那种浑茫、低回、隐忍、孤寂、苍凉、阴翳的意味。
虫子醒过来了,愣怔了片刻,若有所悟,急忙走了。
它在一首诗里越走越深……
非礼勿动虫
有一种虫子,一旦遇到攻击和袭扰,就立即停下来,以静默表示抗议,以身体语言提示:
“非礼勿动”!
我私下将之命名为非礼勿动虫。
非礼勿动!
远在孔夫子之前,它就一直信奉这一古训。
当然,它不知道谁是孔夫子,但这并不妨碍它遵循大地的古老伦理。
它从来没有爬上谁家的餐桌,不曾有过与人类共享午餐的想法。
它从来没有乘人不备钻进谁的衣兜或侵入谁的账户,掏走或套走不属于它的钱财或宝贝,对一部分人类的特殊嗜好,它是看不起的。它根本不稀罕那花花绿绿的被叫作钱、被视为神物的废纸。整个原野都是它的国家,它有访问不完的绿叶和泥土,它每天只需两粒露珠的零花钱,可上苍却慷慨地把每个早晨的钻石,把遍野的露珠都给了它。
比起它极有限的实际需要,大自然的供给已是无限的阔绰。
仓廪实知礼仪。正道直行,顺乎天命,恪守一只虫子的礼仪,谦卑地走完平常的一生,是这只虫子的信仰。
然而,各种鞋子、各种轮胎向它粗暴地碾来。
“非礼勿动”!
它一次次的提醒和示意,没有说服大地上的任何一只鞋子和轮胎。
它们反而越来越粗暴了。
非礼勿动!非礼勿动!非礼勿动!
它至死都在提示这古老的大地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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