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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东北女孩自杀成瘾 她治好了 精神科医生得了抑郁症

来源:澎湃新闻 2020-01-09 14:06   https://www.yybnet.net/

大家好,我是陈拙。

之前看过一个问题:心理医生自己会得抑郁吗?

一个回答说:心理医生虽然会接收到病人的很多负面情绪,但他们会给自己建立一个心理防御机制,现实里,很难有病人能打破这层机制。

我身边没有心理医生,就问了精神科医生陈百忧。

她告诉我,她们和心理医生不同,只是对症开药,不太用“话疗”的方式救人,多数状态下,不用做“精神垃圾桶”。

但这份工作,就像在悬崖上开车,稍不留神,就会意外跌进患者的人生困境中。

她就曾经历过一次。

陈百忧接诊过一个自杀成瘾的女孩,治疗后,精神科医生也患上了抑郁症。

这一次,陈百忧走进了一个特殊诊室:54号诊室。

她得在那里找回自己。

2016年4月底,天气开始暖和起来。一天下午,一个黑衣女人来到精神科,点名要找我。

四点多,我刚走到心理测量室门口,这个穿黑色职业套装,短发吹得很有型的女人就赶紧站起身,朝我走过来。

“陈医生回来了,忙吧?辛苦辛苦。”她跟我客套着,浑身透出一股职业女性的干练劲儿。

女人的圆脸上有一双大眼睛,眼线清晰,眉形利索,嘴上还抹了口红。我有点脸盲,一时没有认出她是谁。

 “发际线。”她看我一脸茫然又尴尬的样子,笑着提醒。

我立刻想了起来,半年前,我确实在医院的急诊室里见过她。但我又有点恍惚,拼命回想记忆中那个躺在急诊室床上,蜷缩成一团的女人的样子。

和眼前这个精明聪慧的女人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人。

虽然半年过去了,但这个女人的名字和职业我还记得很清楚。她叫王娜,是本地一家奢侈品店的店长。

光看外表你绝对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就很厉害的女人,竟然被男人情感操控了十几年。

“陈医生,我知道我应该挂号,但他们说你不出门诊。我就自己跑到病房来了。”王娜解释完自己突然出现的原因,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眼睛弯弯的,很可爱。

不得不说,做销售的王娜有一套自己的交际方法,能迅速跟人拉近距离。明明我们只见过一次,但她跨过门诊直接来病房找我,却没让我感到突兀。

作为精神科医生,我经常被病人邀请到他们心理的“后台”去看人生。大多数 “舞台表演”非常精彩的人,后台往往都是乱七八糟,甚至一片狼藉。

不论站在我面前的人看起来有多么光鲜靓丽,他们背后总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作为奢侈品店店长的王娜也一样,“有些话,我不知道跟谁说,我知道自己很傻。”

那天心理咨询室被占用,我把王娜带进医生休息室里。我知道,王娜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不曾对任何人说起过。

白天,医生休息室里很安静,也很安全。窗帘总是半拉着,光线略显昏暗。

我把唯一的椅子让给王娜,自己坐在对面的床上。

王娜一坐下来,肩膀先垮了,紧皱眉头。有好几次,王娜张开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看样子,她要说的话似乎真的有些难以启齿。

我等了很久,站起来说:“我先出去忙一会儿,你想好了再告诉我吧。”

王娜急了,她终于开口:“我前夫回来找我了。”

“他说对不起我,只爱我。他被那个女人骗了钱,要我看在十多年的感情上,原谅他。”王娜的语气里全是自嘲。

这让我回忆起半年前,我们在急诊初见的情形。

2015年11月,我在急诊室里第一次见到王娜,她正蜷缩在一张病床上,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精神还有些恍惚。

王娜病床边站着一个打扮精致的中年女人,她是一家美容院的老板,王娜偶尔会去她店里做美容。

那天一大早,王娜去美容店,要求做发际线上移。女老板一脸的不可思议,“她要做成清朝阿哥那个样子。”

虽然躺在病床上头发凌乱,但仔细看,王娜是个大眼美女,她的眉毛和眼线都是精心纹过的。

只是这种精致,似乎没有持续下去。

王娜的新眉毛已经长出来了,眉尾像新树枝上搭着一截枯树杈。看得出,她已经很久没有修过眉了。

美容店老板听王娜说要剃头,觉得她肯定是遇到事儿了。“这事你回去再想想。”

谁知王娜一把抓住她的手,开始哀求:“姐,咱们相处这么多年了,求你帮我这一次吧。你不帮我,我就完了。”

王娜开始哭,说只有提高自己的发际线,她才能过这一关。

美容院老板劝王娜回家,可王娜的哭喊声越来越大,不仅影响了店里的生意,还吸引了很多路人看热闹。

老板一边挣脱王娜的手,一边示意店员报警。这时候,歇斯底里的王娜突然晕了过去。

王娜被送到医院急诊,急诊医生说,王娜晕倒是情绪激动导致的。

在我们医院,如果遇到患者的言行难以理解,会请精神科去会诊。

那天,我赶到急诊,搬了张凳子坐在王娜床头,看着她,“我姓陈,你愿意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吗?”

在这个遮挡帘隔断起来的狭小空间里,我平静地看着王娜。

王娜的眼神虽然涣散,但不抗拒,也没有躲开。我判断,她有倾诉欲望。

果然,王娜挣扎着从病床上坐起来。

王娜说,昨天晚上,她发现自己老公和别的女人出轨了。她无法面对,就一个人在街上游荡。直到遇到一个算命的,那人告诉她,提高发际线可以转运。

“为什么你发现他和别人在一起,不骂他呢?”我问。

“我们离婚了啊!”

我以为王娜是离婚之后还放不下,可她却说:“我们是假离婚。”

2014年,王娜的老公准备买房。他说王娜的信用卡有逾期记录不能贷款。只要假离婚,他就可以拿到利率很低的贷款。

离了婚,买了房,王娜还帮“前夫”还贷。

可前夫的贷款拿到了,两人却没有再复婚。

前段时间,前夫又说他生意上周转需要钱,让王娜向亲戚朋友借,加起来共有十多万。直到昨晚,王娜亲眼看到前夫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她才反应过来——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发现丈夫出轨、骗钱,但她并不打算追究,“婚都离了,没办法追究”,王娜说。

听了她的事,我心里有了判断:30多岁的王娜,是主动变成“傻子”让前夫骗的。

很多成年人的人格并不完整,比如深陷PUA骗局里的人。

在他们的世界里,如果保持清醒不能帮助他们维持一段关系,那他们就会选择主动变成“傻瓜”。

“坏的关系,也好过没有关系。”

有时候,人太害怕失去了。

离开的时候,我给王娜留了自己的工作电话。但我从没想过,半年后,她会真的来精神科找我。

“陈医生,我吃了两个多月舍曲林(一种抗抑郁的药)。”找到我的这天,王娜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口。

王娜的抑郁也和前夫有关,半年前,前夫在她刚出院时找到了她,提出复婚,但俩人结婚证还没领,他又让王娜出去借钱。

这次,王娜没脸再找人借钱了,她就用自己的信用卡透支了十万给前夫。结果,前夫还跟那个女人混在一起。

得知王娜再次复合被骗,我感觉自己的脖子好像被人卡住了一样,堵得慌。

如果一个人愿意傻,愿意被人骗,真的连老天也救不了。

不过这次王娜清醒了一些,她凭着转账记录向前夫要回了一些钱。但之后她就一直睡不着,还容易早醒。

我一边听王娜说自己的病情,一边从对面观察她。

王娜穿着黑色职业装,但左手腕上却戴着一些装饰手链,看上去有些不搭。

凭着过去的经验,我趁她不注意,突然抓住了她的左手。接着,迅速撸起了王娜的袖子。

王娜皮肤很白,胳膊上却密密麻麻布满了伤痕。那些新割的伤口像翻开的嘴唇,在白皮肤的衬托下,格外的鲜红。

有些旧伤已经愈合了,只留下一条条蚯蚓似的白线,有的位置甚至留下了缝针的痕迹,应该是割得太深了。

割腕通常是死不了人的,只是一种自杀的姿态。王娜自杀自残,也不是真心想死,是想折磨自己。

“我想来找你看病,可以吗?之前那个医生不跟我说话,每次去只是开药。”王娜看着我说。

王娜抱怨起之前的精神科医生态度冷漠,但我却可以理解这位同行。

我也不喜欢出门诊。诊室通常很狭小,很多人挤在一起,根本没时间听患者讲话。医生只能抓住主要症状问一下就仓促开药,像流水线上的机器。

我愿意接诊王娜,但没有立刻答应她,“还割腕吗?”我跟她谈起了条件。

“不了,尽量不。”王娜认真地答,“不过有时候,我看到那个刀,觉得很可爱。”

就这样,抑郁症患者王娜成了“我的患者”。

她每月一次复诊,总会提前跟我商量时间,再趁着我夜班或者不忙的时候来。

王娜很精明,她喜欢待在安全舒适的诊室里,多跟我说会儿话。

即使每个月只来一次,王娜还是迅速和精神科的医生护士打成了一片。

有几次我在办公室里下医嘱,王娜在一边等,她没事做,就跟我的师姐们闲聊,讨论着各种大品牌的口红色号。

说起口红,王娜的脸上就洋溢起自信的光。她兜里经常装着好几款口红,说到兴奋处,还会热情地握住我师姐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试色,给她讲解、推荐。

每到这种时候,王娜说起话来就变得条理清晰,专业又有感染力,时不时还很幽默。如果不是在精神科病房,你可能很难相信,这是一个抑郁到要自杀的患者。

“只有我还有一丝力气,就会在人前强颜欢笑。”很多抑郁症患者都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每次在心理咨询室里,只要我看到王娜的肩膀垮下来,就知道她有一些自己的事,想要讲给我听。

有一次,我问王娜,她父母怎么看她一而再再而三,被前夫骗的事?

王娜说她妈妈身体不好,没敢告诉她。

“你爸呢?”

“死了。”王娜语速很快,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可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应该抓住这些被王娜轻易略过的东西。

作为精神科医生,我发现,人越是讲痛苦的事情,越会轻描淡写,甚至有很多人会笑着讲出来。

比如一个患抑郁症的女人,她介绍自己晚上睡不着觉的问题,能絮絮叨叨说上十分钟,但她被老公家暴十几年,问她这十几年遭受的折磨,她只能对我说出三个字——“他打我。”

心理学的书上说,这个症状是:分不清主次。

可我却觉得,真正的原因是,这些人不想再面对那些痛苦。

回忆和讲述意味着要再经历一次痛苦,他们只希望快进、快进、赶紧跳过去。

王娜也试图在我面前快进,甚至掩藏那些和她爸爸有关的记忆,但还是被我问了出来。

王娜的姥爷是本地为数不多的有钱人。在80年代的时候,他就开了一家很大的饭店,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几乎都认识。

王娜的妈妈是家里的小女儿,从小就得到父亲的偏爱。哪怕是困难时期,也有零食吃。

但王娜的爸爸年轻时是个工人,背地里还打架、赌博,是个不务正业的小混混。

当年,为了阻止女儿和小混混谈恋爱,姥爷曾把王娜的妈妈关在屋里不准出去。

可在那个年代,王娜的妈妈未婚先孕了。姥爷没办法,只能同意他们结婚。

婚前,王娜的妈妈在家里没做过一顿饭,没洗过一次衣服。婚后的生活并没有她想象中幸福,王娜爸爸的恶习一点没改,甚至还动手打她。

在王娜三四岁的时候,父母离婚了。

因为爸爸是家里的独子,所以奶奶硬把王娜要了去,可奶奶身体不好,没多久就去世了。

奶奶去世后,爸爸抱着王娜进了一栋老楼。这里是王娜妈妈的住处。

爸爸把王娜放在前妻的家门口就走了。

这一天,在王娜的童年记忆里非常清晰。

即使是白天,老楼的楼道里也很暗,王娜的周围全是黑的。她站在门口敲门,一直敲,没人开。最后她站累了,就抱着膝盖,背靠着门坐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娜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小孩是谁?”

一个叔叔跟在她妈妈的身后,然后他把小王娜抱进了屋。

“这个小孩是谁?”这句话像敲进了王娜的灵魂。哪怕长大成人后,她还是无数次地问自己:“我是谁?”

在童年,王娜 “丢了”自己。

过了很久,王娜才知道,爸爸抛下她之前,曾经提前给妈妈打过电话。

“你要走了就要管到底,现在还给我算什么事?我也不要。”妈妈说。

那时候,王娜的妈妈已经有了自己的新生活。

关于妈妈,王娜说,“妈妈不打我,但也很少抱我,我从来不想她。”

王娜就像一只皮球,滚到了姥爷的身边。姥爷宠爱王娜,经常把她扛在肩膀上玩。王娜说,那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姥姥很早就去世了,家里的保姆负责照顾祖孙俩。保姆成了王娜心里,比妈妈还要亲近的女人。

王娜上小学的时候,姥爷也去世了。因为没人照顾,妈妈把她送进了一所寄宿学校读书。

小时候的王娜体型偏胖,生活能力很差,在寝室里总被人看不起,同学酸酸地说她是娇小姐,争相模仿她干活时笨拙的样子。

听见别人嘲笑自己,王娜上去就揍,打架太多,王娜成了“问题少女”。

学生时代,王娜几乎没有朋友,到了高中,她在玩网络游戏的时候结识了一个男孩,是职高的学生。

在游戏里,这个男孩总在紧要的关头救她,他们在游戏里恋爱了。后来,这个男孩在游戏里向王娜求婚。

虚拟世界里的一场游戏,让王娜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依恋。

第一次线下见面,王娜就发现,这个男孩长得有点像那个抱起她问:“这个小孩是谁?”的叔叔。

男孩给王娜买了杯奶茶,王娜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她迷恋这种温暖——王娜心中的小女孩被唤醒了。

后来,这个男孩就成了王娜的丈夫,再后来又变成了前夫。

但在我们多次的谈话中,王娜竟从没有跟我说过这个男孩的名字。

我更加确定,王娜是主动把自己变成傻瓜的。这么多年,男孩的缺点其实早就暴露了。

职高毕业后,男孩去网吧当网管,但他情绪不稳定,经常撒谎,王娜都忍让了。

直到有一次,她撞见男孩和别的女孩在网吧亲昵。王娜提了分手,立即去上海投奔舅舅。

可没过多久,男孩追到上海求王娜。王娜心软,原谅了他。

王娜第一次无原则的退让后,男孩越发放纵了。

高中时期沉迷的那款网络游戏,王娜早就不玩了。可她和前夫的关系,还是像当年两人一起打游戏一样,无数次的Game over and Start again.

随着王娜复诊次数的增多,精神科的医生护士们,早就不把王娜当外人了。王娜彻底放开自己,她再说自己的故事,也不瞒着科室里的其他人了。

每个月,我也在隐隐期盼着王娜给我打来预约电话。

过年的时候,王娜因为业绩好,获得了去欧洲旅游的奖励。回来的时候,王娜显得特别兴奋,“我可以开始减药了吗?陈医生。”

王娜告诉我,那天,她躺在一个教堂的大草地上,望着湛蓝的天空,她感受到了温暖的阳光洒在她身上。

她说自己放佛看到了那个一直抱着膝盖,蹲在地上的小女孩。

女孩脱离了王娜的身体,一点点地站起来,微笑着,慢慢飞走了。

她心里想,这个孩子是谁呀?

 

“我是王娜啊!”她像是突然反应过来。

王娜说,那一刻,她泪流满面, “我终于不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了。”

她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了。

2016年年底,经过治疗,王娜的抑郁症症状几乎都没有了,情绪也在逐渐平稳。

一个周四,王娜再次来复查,状态好了很多。

前夫再次来求复合,王娜看着这个男人的“表演”,觉得挺滑稽,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还有事,要去忙了。”她对前夫说。

前夫赖掉的那些向亲戚朋友借的钱,王娜靠自己,一点点还上了。虽然被这个男人处心积虑骗了多年,但那一刻,王娜说她不恨了。

神奇的是,当王娜真的放下了,前夫也不再缠着她了。

“在某种意义上,爱和恨是一回事,都是浓度很高的情感。真正放下就是和自己的内心和解。”我跟王娜说。

“这么多年,我的情绪终于不会被他带动了。”王娜感慨,她彻底从那个漩涡里跳脱了出来。

“我才32岁,还有大把的人生。从此以后,我要为自己活。”那天在咨询室里,王娜显得很欣喜。

“为自己而活”,对所有人而言其实都是一件难事。

王娜对我越来越敞开,还跟我说了好多新年打算。

看着眼前的王娜,已经和一年多以前,逼着美容店给她提高发际线的那个她完全不一样了。

我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治愈”了她。

我考虑给王娜减药了,但王娜却像是有顾虑。

“我不吃药了还能来看你吗?我有时候也不想吃药,但如果我不吃,就不知道用什么理由来找你了。”王娜说。

我笑了,“我又不是药贩子,你想来就来啊!”

在我们精神科,经常能听到患者这样问:“医生,我病好了还可以来找你吗?”

“医生,我有时候舍不得好,我觉得好了就不能来找你了……”

大概每个人的内心都渴望被倾听,病人的信任让我的心里特别感动。

我和王娜越走越近,连她谈恋爱了,都是我自己观察发现的。

以前王娜来复诊,总穿一身黑色的衣服,她说“黑色显瘦”。其实衣服的颜色和她的内心黯淡有关。

那段时间,我发现王娜的衣服颜色丰富了、妆容精致了、脸上的光也藏不住,整个人都快要飞起来。

“是不是谈恋爱了?”我问。

王娜一下子就笑了,“是我说漏嘴了吗?”她愉快地承认了。

王娜说有个男人正在追她,对她很好,“就是幻想中的那个样子。”

我真心替王娜感到高兴,但王娜却很自卑,她觉得男人条件好,担心他会嫌弃自己结过婚,“我长得胖,那么笨……”

“你问过他喜欢你什么吗?”我问。

王娜突然变得有些紧张,她说:“不敢问,我总觉得是假的,我怕我一问,他就说是逗我玩的。”

自打承认了恋爱,三个月内,王娜就再也没给我打过预约电话,也没有在精神科出现了。

她电话告诉我,“我已经停药了。虽然有时候还会情绪波动,但再也没有想过自杀。”

那个男人是个很温暖的人,对王娜也上心。每次在她情绪波动大的时候,男人就默默地等她的情绪过去。

“我终于体会到温暖的恋爱,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了。”王娜说。

我在心里默默祝福王娜,她的日子终于越来越好了。

2017年8月,好久不见的王娜突然来精神科找我,神色显得很着急。

“陈医生,我总是头疼。有时候看东西很模糊,明明听到有人说话,但周围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

王娜的抑郁症几乎已经没有症状了,听她这样说,我也变得紧张起来。按道理,普通抑郁症通常不会有幻觉,除非是抑郁得非常严重了。

精神类疾病属于慢性病,难治、易复发。

很多时候,我们好不容易治好了一个患者,人离开科室的时候,真的像重生了一样,但过不了多久,又会被生活打回原形。

这曾经让我产生很多自我怀疑——这样的努力有用吗?还是人真的无法抗争命运?

王娜就住院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诊断精神疾病,得先做头磁共振检查。磁共振预约在三天之后,但我真的是太想知道结果了,就私下找了放射科的同学,把王娜的检查提前了。

“出来之后赶紧告诉我结果,我不想等。”我拜托同学。

那天晚上,微信上传来图片,是脑瘤。

我又立即把图片传给另一个脑外科的同学,他看了图片说,这个脑瘤的“位置不好”。

“颅中线稍微有点偏移,已经有脑疝的可能,需要尽快手术。”

“脑疝”这个词我并不陌生。大脑因为感染、肿瘤等原因,一部分脑子跑到其他地方占了位置,很容易死人。

我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湖底,冰凉冰凉的,后脑勺也在发凉,整个头都好像缩小了。

我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把这个消息告诉王娜。

第二天,我把报告单拿到病房,王娜躺在床上像正在思考着什么。看样子,她并不是特别担心。

“这个是脑瘤,位置比较深,最好尽快手术。”我说。

王娜比我想象的要平静很多。

她说,来找我之前,她就在网上查过了。虽然知道网上查病不准,但已经想到了是这个结果。

我立即让王娜去另一家医院就诊。那里有全省最好的脑外科,还有我的师兄。我担心王娜挂不上号,又破例把我师兄的电话告诉了她。

可一周后,王娜竟然出现在精神科,又站在了我眼前。

“陈医生,你看我的裙子漂亮吗?我爸给我买的!”那天,王娜穿了一条新裙子,笑靥如花,很漂亮。

我看她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时隔几十年,王娜妈妈主动联系前夫,是因为他们共同的女儿生病了。

再次出现在这对母女的家门口的时候,这个男人头发都白了。王娜不敢相信,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爸爸。

爸爸送来2000块钱,他嘱咐王娜买点好吃的,就匆匆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王娜又想到了那段童年的记忆。

那天,爸爸把王娜放在妈妈的家门口,走得也很急,他甚至连门都不敢敲。

“你恨他吗?”我在咨询室里问王娜。

王娜摇摇头:“我早就想不起他的样子了,有时候想起爸爸,心里出现的是那个抱我进屋的叔叔的样子。”

拿着爸爸给的2000块钱,王娜在商场里逛了很久。她看见一条裙子,正好2000块,心里喜欢就买了下来。

“我爸给我买的!”她固执地说。

小时候,王娜看到别的孩子都有爸爸,她就回家问姥爷,自己的爸爸在哪儿。

姥爷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你爸死了。”

很久以后,王娜才知道自己的爸爸并没有死。

她见过几次,一个男人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她,但从来没有走近跟她说话。

“那就是我爸。”王娜确定。

那天,王娜离开精神科的时候告诉我,下周一她就能住院了,不再是为了治疗精神疾病,而是脑瘤。

周三的时候,我正好要去那家医院附近办事,控制不住自己,我摸到脑外科去看望王娜。

王娜经常跟我提起的“那个男人”——他的男友也在病房里,他陪在王娜的病床边,俩人正在聊天。

为了这次手术,王娜一头干练的短发已经被剃光了。她爱美,光头见我,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时候,我应该教王娜一些如何在术前放松心情的专业知识。可当时我的心情格外沉重,把一肚子的专业知识全忘了。

王娜还反过来安慰我:“陈医生,想开一点。医生说五年生存率很高,不用担心。”

我从病房走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很暗了,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愤怒。

我特别绝望、无力,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生而为人,她太可怜了。

过去,每月听王娜讲自己的事儿,很多事情,都与我记忆里的一些事情高度重合,我有过一种错觉——

王娜不是患者,是我隔壁班的一个同学;她不是患者,是我的朋友,甚至是身边的一个小姐妹。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总感觉诸事不顺,连呼吸都成了负担。心里像堵着什么东西,我说话变得尖刻,成了一个行走的“炸药包”。

一开始是同事说:“你怎么回事,头发几天没洗了?”

后来是患者说:“陈大夫这两天不爱说话,晚上也不出去跑步,一回休息室就躺在床上,口头禅也变了……”

那天在办公室里,我心烦意乱,再次撕掉了一张写错了字的医嘱单。

“还是王娜的事吗?”坐在旁边的师姐突然问。

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我感到脸上一阵湿热,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接着,我朝师姐大喊大叫……

很明显,我的状态已经不适合工作了。作为别人的“情绪垃圾桶”,一名专业的精神科医生,我抑郁了。

可悲的是,人一旦抑郁起来,脑子里有多少专业知识都没用。

我知道自己的下一个去处应该是哪——54号诊室。

我们医院很大,是整个地区最大的医院。大楼很大,分东翼西翼,站在走廊上,一眼望不到尽头。

54号诊室夹在众多的专家诊室中,毫不起眼。这里是精神科著名专家门诊,我老师坐诊的地方。

54号诊室只有十多平米,但这个房间对我来说,就是“子宫”一般的存在——只要进去了,就温暖了、安全了。

毕业七年多,每当我遇到困难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去54号诊室,回到老师的身边。

是老师带我走进精神科这一行的,她是学术权威,却很少让人感受到霸气。

六十多岁的年纪,她自律、苗条、爱穿连衣裙,让自己永远活成了少女。讲起话来,她的眼睛永远温和地看着你。

有时候,我会自作主张,拎着午饭去和老师一起吃;有时候,我会躺在她诊室的检查床上睡个午觉。但无论什么时候去,好像都是理所应当的,老师从不过问。

再出来,所有的问题都好像自动解决了。我的烦恼似乎并不存在,只是被一时的情绪蒙住了眼睛罢了。

2017年9月11日,一大早,我穿上10年前的白大衣,挂上“实习生”的胸卡,没有提前打招呼,就出现在了54号诊室里。

老师推门进来的时候,脚步明显停顿了一秒。但她什么也没说,就继续往更衣柜走去。

老师在这十几平米的诊室里,见过太多种人生了。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见怪不怪了。

老师换好衣服在我旁边坐下,看了我一眼,没有一丝客套,问:“今天患者多吗?”

我说多,老师深吸一口气,“开始干活吧。”

精神科专家门诊,54号诊室的灯总是这层楼里亮到最晚的。很多次我跟随老师离开的时候,走廊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这个世界上,需要被倾听的人太多了。

关于那天早上,我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她的诊室,老师一个字都没问,仿佛我就应该来似的。

待在老师身边,哪怕我什么都没有说,都好像都能找回十年前那个义无反顾,选择精神科作为职业方向的自己。

我也常常希望自己的咨询室也可以成为患者们的“54号诊室”。变成另一个子宫,让人感到安全、温暖。

患者们遇到困难的时候可以来,开心的时候也可以来。

跟着老师坐诊的第三天,堵在我心口的那个东西似乎稍微松动了一点。我终于能顺畅地呼吸,窗户外面的阳光也能洒进来了。

那天吃完午饭,我和老师一起散步,突然问她:“老师,人为什么活着啊?”

“终于憋不住,要说了?”老师看着我笑了。她总是这样,你不说她永远不问。

老师认真听完了王娜的故事,她说:“王娜的前夫多像她爸啊。”

我并不关心这些男人,我只关心王娜,“我想不通为什么!”

王娜好不容易才从抑郁这条“黑狗”的嘴里逃出来,现在又被“死神”给盯上了。

“王娜那么努力,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的愤怒里伴随着一种无力和悲哀,在命运面前,人是如此渺小,根本无力反抗。我不知道该把这股悲愤指向谁,就是很生气。

“一个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是来受苦的吗?”我问老师。

那天傍晚,我从王娜的病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就不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了。我久久地陷入悲愤的情绪里,没办法走出来。

“人生本来就没有意义。你赋予它什么意义,它就是什么意义。”老师平静地说。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困惑——我的老师从业几十年,听了那么多人的悲惨故事,她是怎么消化这些负面情绪的。

“别往心里去就行。我啥都记不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老师说。

我心里一阵颤动,后来在工作中,我慢慢领悟了老师的这句话。

其实,这就是我们精神科医生的工作。比如治疗抑郁症,对精神科大夫而言,有时就会有很大的创伤。

我有一个师妹,刚毕业没多久,就负责治疗一个抑郁症大姐。师妹做得很不错,大姐的治疗效果也很明显。

大姐出院的那天,给了师妹一个大大的拥抱。师妹特别高兴,毕竟拥抱在中国的医患关系中很少发生。

结果,这个大姐在回家的路上就跳河自杀了。她跟家里人留言说,自己不想再努力了。

这件事让师妹非常受伤,她跑到54号诊室,待在老师身边“治伤”。老师告诉她,我们在抗争的,是一个力量比我们大很多的东西。

“她走了,去了她想去的地方。你努力了,你要原谅你自己。”

精神科医生,如果真把每个患者的故事都放在心上,那确实太沉了,背不动,也走不远。

那天中午,我和老师在户外散步,一直走到午休时间结束。

“明天还来吗?”老师问我。

“不来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后来,我就恢复了正常,可以继续给其他患者提供治疗和帮助了。

我没有再去打听王娜的情况,不知道过了半年还是一年,在一个会议上,我偶然遇到了那个脑外科的师兄。

“你还记得你的那个患者吗?”师兄说:“她手术之后,很快就没了……”

我心想,记得,当然记得。

我了解她的每一段不快乐的过去,知道她聪明外表下一次次的自我欺骗,我更记得她的每一次努力,也喜欢她说出“我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了”的样子……

但我每每想起她,脑中浮现的,都是王娜最后一次来精神科看我的样子。

她牵起裙摆,脸上笑得像花儿一样,“陈医生,你看我的裙子好看吗?我爸给我买的!”

我想,自己已经懂得了老师说的话:我们在抗争的,是一个力量比我们大很多的东西。

你赋予人生什么意义,它就是什么意义。

听陈百忧讲完王娜的故事,我问了她一个问题:为什么王娜能突破一个精神科医生的心理防线?

陈百忧想了想才回答我,一个原因是,当时她的执业年限比较短,另一个原因是,她根本无法接受,自己的患者心理上的疾病明明已经快治愈,却还要被脑瘤夺走生命。

无法治愈王娜这件事,让陈百忧不能原谅自己。她说,人会出现抑郁,可以理解为,心里有把刀捅向了自己。

王娜的抑郁是这样来的,她的病好转,是因为她把刀拔了出来。

她用父亲的钱给自己买裙子,在病床前接受男友的照顾,不再在意自己不美的样子。

陈百忧在抑郁的时刻心里想:生而为人,王娜太可怜了。

但几年过去,再次记录下王娜的人生的时候,她说自己不希望王娜是被同情的。

王娜很强大,即使在那个力量比我们大很多的东西面前,她都是终其一生在抗争的。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罗十五 火柴姐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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