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饭慢慢吃

一个人对食物的态度,或许藏着对生活的态度。

在一个人一生的行程中，也只有食物，让我们保持着持久的感情。

我喜欢打量一个人吃饭时的姿态，在那人的吃相里，我似乎可以隐隐听见他们在生活里的脉动。食物的旅行，隐藏着我们的人生百味，世道人心，往往也在一蔬一饭，一饮一啄之中。

城市的早晨，匆匆人流中，有人嘴里边咀嚼着食物边赶路，眼里流露着焦灼，午餐时分，那些上班族也是随便叫了一份外卖，趴着看手机急急地吃着食物。好多现代人一天的日子，就这样在食物的潦草吞咽中紧张地生活着 。

有天，我去看望一个做大老板的朋友，看见他草草吃了一顿叫来的外卖午餐，只花了不到三分钟。朋友患有严重的胃病，半夜常常痛得醒过来。我告诉他，大多是因为你吃饭太快，或者饮食无规律。朋友苦笑，我哪里还有细嚼慢咽的时间。饭后他抹抹嘴，吩咐司机开车赶赴某地，他还有一个合同要签。谁知路上塞车，他摇下车窗，大骂了起来，这是当今的“路怒症”发作了。

小时候在乡下，我吃饭像是在赶路，常常被急速的吃饭呛得咳嗽不停。奶奶就过来拍拍我的背，轻声说：“傻孙子，慢慢吃，锅里还有。”在那些清苦的日子里，一家老少十多口人，吃饭就是抢饭，往往是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

现在生活好了，吃饭根本用不着抢。我问身边的人，你们吃午饭的时间，大约花了多少时间。他们翻翻白眼说，不超过十分钟吧。

在我们的生活中，吃饭应该是一个很享受的过程。吃饭是与美食恋爱，是一个缓缓而来的优雅过程。狼吞虎咽是填饱胃，那是对胃的粗暴侵略。我们的生活提速了，吃饭也提速了。当生活这样呈螺旋似地上升，我们的吃饭，也成了一种简单重复的机械动作，毫无美感，更无生活的诗意。据说一个生活的有心人，能够捕捉到风里花开的声音，那么，我看见这些忙碌的人快速吃饭，捕捉到的是什么呢。

民以食为天，吃饭在生活中的地位应该是至尊之一。但我看到的场景是，快餐的繁盛。我去一幢办公大楼观察过，上百人吃午饭时呼啦呼啦一片，我在乡下听见蚕在一个簸箕里吃桑叶，也是这样的声音，沙沙沙，像急骤的雨声。我捂住胸口，悄然退出，我感到胃不自主地一阵痉挛。美好的古典生活，似乎正离我们远去。

我想起古代的莺歌燕舞，他们一口一口地品尝美食，曲水流觞，一口一口地喝酒，吟诗作赋，才有了灿如星斗的诗词歌赋流传下来。如果他们是狼吞虎咽，三分钟就吃完了饭，还有那些流传下来的唐诗宋词吗？

巴山夜雨涨秋池，与君共剪西窗烛。这是我喜欢的人生意境。我记得在新婚的那个秋天，秋雨缠绵，我总爱在小屋里点燃烛光，和爱人共进晚餐。在娓娓的交谈中，我和爱人在窗外雨声伴奏下，品尝着晚餐，爱意也如雨水溶进了大地。可这些年，一年之中，我自己也很少与爱人这样坐在一起，慢慢地吃完一顿饭了。不能埋怨饲料喂养的动物几个月就出栏，不能埋怨时间把我们的生活，像被切割的蛋糕成了一小块一小块，该埋下头来思量的，是我们的人心，都被这些快速的东西给不断裹胁着滚滚向前，迷失了最初的方向。让生活慢下来，虽然不能回到古代那样的慢，不能在从前的月色下面听遥遥而来的“嗒嗒”马车声，但至少，慢慢吃饭，是可以做到的吧，它是对生活本身的尊重和热爱。

你问一声自己吧，有好久了，没和亲人朋友在一起慢慢吃上一顿饭了，发现美食之美，其实是挖掘生活的一道泉眼，汩汩冒出的泉水，滋润着我们逐渐被沙化的心灵。有好久了，你没有赞叹过母亲、妻子专为你细细烹调出来的一道美食了。你小时候喜欢吃的食物，母亲一直牵挂着，并依门而望等你归来，你恋爱时喜欢吃的东西，爱人一直在心里惦记着。有好久了，你没有由衷地赞叹过一声，他们为你而做的那些食物了。找一点时间，像牛一样，来反刍那些过去日子的美好。

记得啊，有饭慢慢吃，找回属于你的一点柔软时光。

□李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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