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厨房

王磊/摄

◎梁新会

母亲是个细发人，厨房里的很多东西比我的年龄都要大。那口爷爷手里传下来的大老瓮，如今依然蓄满清水，滋润着每一个寻常的日子。

暑假里，我和弟弟拖家带口一起回乡下探望母亲，平时空荡荡的家一下子人气爆棚。天热人多，做饭就成了最繁重的家务劳动。母亲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扫院子、烧煎水，别小看这些活儿，母亲干了一辈子，依然郑重其事。

早起三光，迟起三慌。开头门扫院子比的是勤快，所以必须是巷道里的头一个；烧煎水灌暖水瓶是做早饭的序曲，可以慢悠悠地来。水烧开了，母亲额头上蒙了一层细汗，她像往常一样用热热的水洗干净手脸，喝杯热水，这才询问我们想要吃什么早饭。

都什么年代了，还用麦草烧锅。厨房里的电磁灶、电饭煲、电饼铛、高压锅都是摆设。奶奶，城里为了防治雾霾，不让烧木炭和柴火是么？邻村都不让冬天烧热炕了。咱老陕过日子就图个老婆孩子热炕头。我们说了母亲不以为然，孩子的话似乎说中了母亲的心思。用电褥子也一样，奶奶你慢慢就习惯了。瓜娃，电多金贵，这柴火不花钱。母亲分辩道。奶奶是个老财迷！孩子的话惹得大家都笑了。

我在发电厂工作。母亲见了现代化发电厂的高烟囱、胖水塔、高大的炉本体，本能里觉得电是神圣光明之物，所以发挥一贯会过日子的节俭作风，节约用电，随手关灯，人走灯灭，甚至经常黑着灯在家看电视。电厂的职工大都上倒班，黑白颠倒，她每回到了厂里干什么都轻手轻脚，生怕吵着了人。有一年，厂里出了生产事故，尖锐刺耳的排气声响了半夜，母亲吓得不敢睡觉。第二天，听说有人被电弧烧伤，母亲不断地叮嘱我们电老虎伤人呢，干啥都要操心。回到家，母亲说娃们发电不容易，干脆把家里的灯泡都换成了瓦数小的。

厨房面南向阳，中午的阳光端端地照在厨房里，莫说擀面炒菜，就是洗个菜人都一身汗。母亲却对厨房里的一切很满意。比起以前老屋的旧厨房，这厨房宽敞豁亮，四壁和灶台上都是雪白的瓷片，案板是把院子那棵老杏树解了板请木匠做的，擀面杖是奶奶手里置的，样样家什都用惯了，顺手得很。母亲忆苦思甜完便要生火炒菜，我嫌热要用电磁灶，母亲说大铁锅炒菜做饭香，家里那么多苹果树枝、麦秆、玉米秆不烧干啥。卖给造纸厂好了。我烧惯了，爱闻柴草的味儿。母亲的话让我哑然失笑。这理由委实无可挑剔。

柴草味儿，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梦想就是母亲用柴草熏出来的。记得小时候中午一放学，我就往家里狂奔。因为我要帮母亲烧火做饭。母亲在地里干活很累，做饭时夏天一头一身的汗，冬天冷得手上裂满了血口子。那时候我就想什么时候能发明一种营养丸，可以免去母亲一日三餐烧锅燎灶之苦，或者发明一种冬暖夏凉的房子，让母亲不再受酷暑寒冬之罪。父亲说城里的房子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我只要好好学习，考上了学就可以到城里去过好日子。自此以后，我发奋努力，终于考上了学校，跳出了农门。

母亲为此很自豪。我琢磨着这也是我做的唯一一件让父母很开心的事。成家后，我把父母接到城里，他们住不惯城里的楼房，他们离不开耕耘一生的土地，他们舍不得朝夕相伴的街坊四邻。尤其是母亲到了城里怎么也做不出家乡饭菜的香味儿，她想念家乡的厨房、菜地、凉风，几乎乡思成疾。

父亲故去后，母亲依然坚持住在乡下，我每次回乡探望母亲，心中便有一种无力感。母亲的腰身日渐佝偻，却依然在终日劳作，我从小发誓要让父母过好日子的话似乎打了水漂。母亲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担心，她在厨房里忙忙碌碌，还一个劲儿地劝我们在家多住些日子，她要把我们小时候爱吃的饭菜全部做一遍。

炒了几个菜，母亲见我满脸是汗，便不准我烧火。她用电磁灶炒了剩下的几个菜。用上了现代化的东西，饭菜很快就做好了。吃饭时，母亲说起我小时候烧火时，经常用烧火棍在地面上写字的趣事，孩子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傍晚，家家户户都坐在门前乘凉。太阳能路灯发出柔和的光线，与天上的明月交相辉映。邻居的随身听里秦腔戏唱得热闹。门前的柿子树在夜色中随风摇曳。母亲端出来刚炸好的油饼让众人尝鲜。

二姨打趣母亲本事大，不用烧火，母女俩就能把油饼炸了。

母亲说有电磁灶就能省个人，我擀娃炸，快当得很。

二姨开玩笑说，你总算舍得用电磁灶了。

母亲说，现在这日子好了，天天顿顿白米面吃着，咱给娃能省一点是一点。咱是受过苦的人，你忘了咱原来推着石磨磨一天粮食，都没有电磨子转一圈儿磨的面粉多。发电不容易，娃没黑没明地上倒班，这电要用到该用处。比如医院到了动手术的关键时，病人等着救命呢，没电咋行。

你这觉悟高。

等我这老胳膊老腿不能动弹了，也跟城里人一样，一按电钮就把饭做熟了。

说了半天，还是心疼你娃，快叫你娃给你家安几个太阳能发电板，你用电就像割自留地里的韭菜一样方便。

真的么？

骗你干啥，人家这叫家庭发电，说不准过几年就流行起来了……

月亮升高了，一股股凉风从巷道口吹过来，油饼的香味越飘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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