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诗又成为必需品 □明前茶

50岁，老何在派出所临时休息的折叠床上写出了他今生的第一首诗。诗写在一个廉价的工作笔记本上，老何以他写惯报案笔录的粗壮笔迹写道：

“铁锅终于变薄了

20年的颠炒刮铲

火焰包抄炙烤，让它底部

有了无数飞舞的红星星

洞穿了铁幕般的黑暗”

很像一名派出所副所长的诗，也有一点像家庭主夫的诗。老何默读自己的短诗，抓抓脑门上变稀的头发，有点难为情地笑了。当年在警官学校苦练拳击、徒手攀爬和射击时，老何满心想着要成为刑侦尖兵、处置突发事件的英雄，哪里能想到，28年后，自己竟成为脾性温厚的中年人，每天要与肚腩与体重做斗争，在日渐流程化的工作中，忙中偷闲写起诗来。

老何记得自己最该写诗的年纪在做什么。1992年，老何方才在派出所工作一年，就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职业生涯的尾声：带着壮志未酬的遗憾与三餐不定造成的胃病，从这间充满了家长里短的小办公室退休。没错，1992年的基层干警，工资低，值班时间长，还一天到晚干着如今属于社工的活。城市争创爱国卫生先进的阶段，所有的片警也跟居委会大妈一样，上街扫地，教育那些乱丢垃圾的人。作为一个23岁的毛头小伙子，当年的小何觉得自己像武侠小说中的高手，被迫当扫地僧一样。那股子憋屈劲儿，一直绞扭着他的五脏六腑。

于是，他一直想南下深圳闯荡。不仅他一个人有这种想法，他的一票高中同学，都处在激荡身心的青春时节。当时，邓小平刚刚发表南巡讲话，在体制内工作的人都想下海经商或另谋出路。老何记得当时想干一番事业的好友们，天天在他家聚谈，争论各种有关前途的设想。几个月间喝掉了两个饼干筒里满满的茶叶。聚谈也曾经给当时的小何带来一个机会：有同学问，我舅舅的表叔家在深圳新开了公司，需要保安，你愿意去吗?

老何倒是动过南下的心思，因为听说深圳的工资是这边的5倍，但无奈父母不乐意，老何当时的女友也说，我可不跟你到深圳去。你若是警察不当要当保安，我们就分手。

老何深爱女友，遂作罢。后来两人结婚生子，诗与远方就成了老何的一个梦。有时，老何值夜班，在派出所的折叠床上醒来，还是会隐隐听见南方的海涛声，以及一只海鸥在鸣叫。他留神谛听，那声音一下子就没了，只听见外面风吹树梢和汽车疾驰的声响。

老何有过辗转反侧的痛苦吗?可能有过，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的那点青春忧郁，和“走上另一条路是不是会更好”的疑问，迅速就被接踵而来的工作淹没了。与老伴吵嘴的大爷来报警，让民警帮忙找他离家6小时未归的老伴；90后报警，要求帮忙解救抽排油烟机管道里3只不知何时钻进去的小奶猫；楼下的住户报警，说楼上有传销组织；房东报警，说漂漂亮亮的租户把他的房子搞成了垃圾场……老何整天就是处理这些琐碎，一晃28年飞逝，在深圳海滩上逐浪的梦越来越远了，那个喝掉两饼干筒茶叶的盛夏越来越远了。老何因为与同事端掉辖区内的贩毒团伙一个，荣立三等功一次。坚持为孤儿助学十年，荣获嘉奖一次。若不出意外，未来，他将带着这些荣誉在基层派出所退休。

旁人看来，他妻贤子乖，工作顺利，家庭美满，简直是被幸运之神点了额头的小人物。只有老何自己知道，自己内心的一角，还空着。

直到老何在网上参加“睡前读诗小组”，打卡读诗超过400天。直到他在网友的鼓励下买了聂鲁达的诗集、安娜·阿赫玛托娃的诗集、叶芝的诗集，他忽然觉得仿佛有一滴夜露，滚上了自己干燥的心田，留下一丝润泽的幽凉。

诗让他放松了紧张的肌肉，拓展并敏锐了他迟钝的感觉，帮他对抗年华流逝的感伤。诗让他在繁忙的工作之后，忽然感受到孤独、静谧与安宁的幸福。他被那些文字的明喻和暗喻所迷倒，那么快速地逼近了自己干净、矫健的青春时代，仿佛一天也没有远离。

现在，每天换上警服时，老何都对自己说，幸好还有诗来陪伴，我感受的疆域，从未缩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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