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骨寒冷却一言不发为哪般？ 从个人经历看留守儿童心理健康

□张悦红

一次，观看心理学家武志红演讲的一段视频，讲到一个女性来访者在大雪纷飞中被送到爸爸的一位同事家里，到家烤着火仍然是越来越冷，最后大病一场，又被送回到父母家。脑补这一画面，我仿佛被电到了，有另一双眼睛让看到了童年的自己：雪花狂舞、北风猛掀的东北冬夜，我牵着爸爸的手，艰难地走在深达大腿的雪地里，多么希望被爸爸抱在怀里，就像弟弟一样……

那是当年我们读幼儿园的时候，放学时间临近，东北冬天的傍晚，天已经有点擦黑了，一时间北风呼啸，乌云压境，一场大雪眼看着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了。那乌云仿佛压在了孩子们的心头，哽在了孩子们的喉头，没有人说笑，更没有人玩闹，大家都默默地坐着，在安静中等待家长来接。当年可并没有“独生子女”这回事儿，一家至少会有两个孩子在上幼儿园。风大雪大，为安全起见，有许多父母不得不往返两趟把孩子一个个地抱或背回家。

我和弟弟也在静静地等待。等待中我心里有点忐忑：盼望着爸爸早点来接我们的同时，又担心爸爸会怎样把我们接回家：是一个一个地接？还是会一次接两个？一个一个地接，大概会先接了弟弟，在暗夜里大雪中，教室里人越来越少，我该怎么办？多么希望能先接我，可是例来都凡事先紧着弟弟……

爸爸终于来了。麻利地一手抱起弟弟，一手拖着我，走向了大雪中……

上世纪70年代，东北雪大风硬，地面上的积雪很快就积了有一尺深，直达我的大腿根儿，每前行一步都很困难，双腿很快冻透了，特别是患有小儿麻痹后遗症的右腿，更觉冰冷刺骨、痛入骨髓。迎面的北风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五脏六腑全都冻麻了似的。我真的不想走了，想让爸爸把我抱起来，离开冰冷的雪地，偎在爸爸的怀抱；想问问爸爸，他为什么不一个一个地接我们，像别的爸爸一样……

然而我一个字都没有说，自己也知道，要抱抱是不可能的，要一个一个地接也是不可能的：爸爸虽说有两只手，但是穿着“棉猴儿”（连帽棉大衣）的俩孩子像两只狗熊一样又圆又胖，可能挡住爸爸的眼睛，可能会让爸爸摔跟头；一个一个地接孩子会让爸爸太累了，这么大的风雪让爸爸跑两趟怪麻烦，还不如一趟全接回家，到家再一起烤火取暖……

就在这一会儿困惑委屈，一会儿又自我劝慰中，我们到家了。旺旺的火炉烘烤着被雪打湿的棉裤，瑟瑟发抖的姐弟两个坐在被窝里取暖，不知弟弟怎样，我是好久好久都暖和不过来……

童年的这一幕，过去也常常重现在脑海里，但从来没有像这一次一样深深地触动我，也从来没有像这一次一样，让我理解，恋爱时的自己，为什么在冬夜约会时，宁可暗暗咬紧不停打架的牙关，也不肯主动说一声“回去吧”……

男友是我大学校友。那时的他高大健壮、忠厚善良，给人以极强的踏实感。这种莫名的、在其他试图接近我的男生身上完全没有的踏实感，让我在和他的恋爱中死心塌地、无怨无悔、超凡脱俗（他家是农村的）、不听劝阻（来自我妈的）。

约会时常在晚自习之后，相拥的温暖也抵不过西北高原冬夜里的寒冷。不知是我颤抖的身体，还是轻轻扣响的牙齿，让他觉察到了，问我冷不冷，我总是毫不犹豫地说“不冷”。既然不冷，就再多待一会儿。一会儿又一会儿过去了，直到宿舍快关门了，我们不得不告别时，我已经冻得透透的了。没有电热毯、热水袋的被窝里，双腿双脚几乎一夜都暖不过来……

婚后快24年的今天，在武老师的讲述中，我才猛然彻悟：永不说“冷”是为什么：小时候不说冷，是怕爸爸真的放下我——先接弟弟，独自等待会让我不安；中途抱怨要是爸爸撇下我则更可怕！长大了不说冷，是怕失去恋人的陪伴，怕恋人觉得我更在乎自己而不在乎他！

而这种对分离的深深恐惧与对被误解的隐隐担忧，则来自婴儿期的“留守”生活：56天产假结束后，妈妈返回单位上班，远离家乡、无人相助的情况下，她只能把我锁在家里。此后长达半年的日子里，空荡荡的房间里我的哭声得不到回应，我的吃喝拉撒得不到及时满足与照料。泪水把眼角蚀烂了，抹什么药膏都不好。会翻身后，妈妈下班回家一打开门，看到的一幕是，小小的我无被无褥，躺在冰凉的地上睡着了……

一岁以内的小婴儿，在这种情况下，内心会生出这样的感受：我不重要，我的需要不重要，我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不要提了吧……

虽然，那段经历仅仅是短暂的分离：每两小时妈妈会回来喂一次奶。但是，对于刚刚离开母腹57天、还未真正建立安全感的婴儿来说，两小时的分别也是漫长无比、独自哭泣的场景也是凄惨无比。当时我所需要的，不仅是裹腹的乳汁，还有妈妈的气味、怀抱、声音、触摸、亲吻，更需要妈妈及时为我处理尿布（真的是布啊，而不是尿不湿），哪怕是静静地依偎在妈妈的怀抱里，妈妈呼吸心跳的节奏，都能给我带来极大的安慰，能让我感受到超强的温暖呵护。

此刻，想起贵州毕节自杀的四兄妹，比以往更深地理解他们的无望：哪怕家里有粮、卡上有钱，但家庭中没有父母的守候，身边没有亲人的陪伴，心里就是冷的，是绝望的，冷到彻骨也不会呼救——因为他们知道，没有人回应他们的声音，没有关注他们的需求——除了父母，其他人的回应与关注，都温度不足、力度不够，不足以让他们留恋这世间多一点。

此刻，我真的想生出两只长长的、壮硕的手臂，一手抱起童年、少年的我，一手抱起留守儿童：你们辛苦了！让你们受委屈了！其实你们都是天下最大的宝贝！爸爸妈妈爱你们，真的很爱很爱！只可惜，他们不知道怎样的爱才是你们需要的。他们需要学习爱，让我们也学习感受爱。让爱，成为爸爸妈妈和孩子之间永远不会断开的“脐带”，滋养孩子健康快乐、长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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