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 文:林下之风
2017年2月24日下午两点一刻,初春的阳光正透过窗户照在主卧的木床上。我和母亲平生第一次像闺蜜一样并肩躺在阳光下,聊着往事。
母亲当时语气平静,双手枕在头下,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了她的讲述:“我这辈子逢二十一,生活必有大变化。我和你爸结婚那年我二十一岁,咱们从湖北老家搬到舞钢(舞阳钢铁公司)和你爸团聚那年我四十二岁,我和你爸卖了舞钢的房子搬到平顶山那年我六十三岁。照这个规律,下一次生活出现大变化应该是在八十四岁,我今年七十六了,还有八年时间,在这段时间我要好好生活,按时吃药。我会努力活到八十四岁再去找你爸团聚!”
01
2000年春节前腊月二十八,没买到长途车票的我搭了一辆无篷的三轮车回到了阔别十七年之久的老家——湖北省南漳县肖堰镇。
母亲1941年6月6日出生在这里的乡下,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嘎公(嘎公和嘎嘎是湖北老家方言,即外公和外婆)是镇上中学当老师,家里的十几亩薄田全靠小脚的嘎嘎在农忙时节雇短工耕种。
之后嘎嘎在生下大幺幺和小幺幺(幺幺,湖北老家方言,指母亲的妹妹即姨)两个女儿,又夭折了一个儿子之后,终于生下了舅舅。那年母亲七岁,已经具备丰富的带孩子经验,舅舅自然归母亲照管,母亲说舅舅是在她的后背上长大的。
后来解放了,大幺幺、小幺幺先后上学,可是母亲却依然被嘎嘎留在家中照顾舅舅。直到无心上学的大幺幺强烈要求退学,回家接手了舅舅,十多岁的母亲才能够进入学校。
母亲对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十分珍惜,她刻苦努力,以优异的成绩一直上到初中毕业。嘎公对母亲寄以厚望,希望母亲继续升学。可是母亲在报考高中时却因家里小地主成分被要求上交一份《与地主家庭脱离书》。母亲撕了报名表,放弃考试回家当了农民,然后凭出色的计算能力成为生产大队的会计副手,主要负责称重,计数,算账等轻体力活儿。
大年初二,我遵照母亲的嘱咐前往寨沟姨妈家拜年。姨妈家离我们家约有两三里路,在我们家最困难时对我们的帮助很大。姨妈的称呼是从母亲的堂姐这层亲戚关系来论的,姨妈嫁给了父亲的二堂兄,从父亲这边的关系应称呼二伯母。但我们是分头叫的,姨妈和二伯伯。
在自报家门后,姨妈亲热的拉着我的手,把我让进堂屋的火炉旁,二伯伯更是兴奋的聊起父母的趣事。
“你爸那可是咱们肖堰镇出的头一个大学生,而且人品很好,所以你姨妈就安排你爸跟你妈到家里来相亲。”
“原来您和姨妈是他们的红娘!当时是什么情形,您给我讲讲。”我充满好奇。
“当时你姨妈安排他们在厨房单独说话,就是那儿。”二伯伯指了指厨房的位置,“你爸站在厨房门口,你妈坐在灶台后面正帮着烧水,我和你姨妈就在这堂屋择菜。他们两人只是简单的交谈了几句,你爸就出来了跟我们说,是中学李老师的女儿,又上过初中,他是愿意的,就不知道你妈什么想法。”
“你爸前脚走,我后脚就去厨房问你妈。你妈那边呀也点了头,这门婚事就这么定下了。”姨妈接过话来。“没多久,你爸妈就结婚了,那会儿,你爸还上着大学,你妈应该是二十一岁。”
2002年春,父亲与母亲最后一次回老家,父亲为母亲在老屋前拍下了这张照片
02大年初三,辞别姨妈,翻过一道山梁,我回到位于半山腰的老家。这是一座有近百年历史的老屋,露出地面的石头地基上长满青苔,斑驳的泥土墙面,屋顶上残破不全的青瓦,多年无人居住东院瓦片坍塌一地。我曾在这里生活了七年,而母亲在这里生活了二十一年。
我围绕着老屋不断思考:母亲究竟是怎样度过那些岁月的。姨妈说母亲婚后就被四叔和姑姑嫌弃,因为力气小、因为干活不利索、因为挣得工分少……不到半年,爷爷奶奶仅给了十斗包谷(一年的口粮约250斤)就把母亲分出来单过,同时不再承担父亲大学的生活费用。母亲就靠着这一点点的粮食和娘家的接济熬过这段每次回忆起来都掉泪的苦日子。
父亲大学终于毕业,工作分配到武汉,而这年的四月,哥哥也出生了。母亲带哥哥到武汉看望父亲,并得到一个留在武汉的机会,但父亲考虑到爷爷奶奶身边无人照顾(四叔去外地工作,姑姑出嫁),还是劝母亲带哥哥返回老家。母亲生性要强,为了挣更多的工分,队里没人愿意干的脏活、累活母亲都抢着干。母亲的力气越来越大,性子也变得越来越泼辣,更学会在生气的时候用脏话骂人。
三中全会后,分产到户,母亲种地、养猪、喂蚕,家里的日子过的越来越好。父亲参与援建的舞阳钢铁公司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我们终于可以和父亲团聚。
向老屋告别,我又一次离开了老家。1983年6月我第一次离开,走了17年,而这一次我却不知能否再回来。
2004年春节我回家过年时得知:父亲和母亲已经决定卖掉现在的房子,搬到哥哥所在的平顶山居住。对于这个决定,我毫无意外,去年中秋节后姐姐一家正式迁往郑州,母亲突然中风,左边身体出现偏瘫的迹象,我和姐姐赶回家照顾了两周后,母亲战胜病魔,身体逐渐恢复。那时我们都明白母亲是不能接受我们三兄妹都不在她身边的。
我帮母亲整理物品,母亲收拾出许多崭新的过时服装。我翻看着,“这都是什么时候的衣服呀?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在家放着呢?”
母亲也翻了翻这些衣物,笑着说:“这些是当初刚卖服装时进的货,那时候我眼光落伍,光想着进便宜结实,可忘了咱这儿可不是农村,我的客户不是农民而是咱钢厂的职工和家属们,这些货卖不动积压着,我一直也没舍得扔。”
“噗”我也笑了,“妈,你记不记得当初你进了一种玫红色的凉鞋,卖得也不好,你就让我穿,我从小学六年级一直穿到初三,穿得我都害怕过夏天。”
母亲边笑边感叹“那时候咱们刚搬来,你爸一个月63块钱可要养活咱们一家五口人呢。后来你哥上了大学,我在职工医院当临时工挣得的工资刚好够你哥的生活费。虽说早上五点就上班,可就这样我也挺知足的,咱们好歹跟你爸团聚,咱们也吃商品粮了不是。可恨那个不要脸的病人家属冤枉我,医院也非要我给他道歉。这我能干吗!你妈这辈子受过苦、受过委屈,可受不了这个冤枉气。所以我就不干了。可咱们还有一大家人得生活呢,所以我呀就决定干个体户,卖服装。”
“现在想想咱们家那时候过得真难,可我脑子里从没觉得咱们过得苦。”我回想着。
“你当然不觉得苦了,天天只想着看电视、读小说,帮我看回摊儿卖件毛衣还能记错价钱给卖赔了。”母亲没好气的瞥了我一眼。
我赶紧帮忙打包眼前这一堆衣服,“妈,这些怎么处理呀,你不是打算带到新家吧?”
“你哥说找人问一问,如果能捐给贫困地区最好,要是人家不收,只能卖给收破烂的,一毛钱一斤,太可惜了。要不是当初突然得了胆结石急着做手术,小屋里放的那些货早卖光了。”母亲有些怀念她的服装生意。
“好了,妈,别惦记那些压箱底的货了,我哥那边已经把新房子给定下了,等过完春节,天气暖和了,你们就搬过去。这回住在儿子跟前,可不许再中风!”我开玩笑的警告。
母亲有点不好意思,“人老了,就好胡思乱想,上次你姐他们一搬走,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血压也控制不住,我就觉得没指望了,然后就中风了。结果你们姐俩儿立马就回来照顾我了,我一想不能给你们工作拖后腿,哎,我就好了。”
我气乐了:“妈,你就是想太多了,我们啥时候也不会把你和我爸扔这儿不管呀。你呀,和我爸先去我哥那儿住一段时间,然后等我姐稳定下来,我也买了房子,你们就去郑州,想住谁那儿住谁那儿,好不好。”
“我才不去住你那儿呢,我和你爸自己买的房子,我们住自己家。哎,没想到我六十三岁了又要搬回家。”母亲对搬到儿子附近居住非常高兴。
2004年春节,父亲与母亲搬离舞钢前在自家院子里的合影
03与儿子隔邻而居,又有心爱的孙女承欢膝下,父亲和母亲享受着他们简单的幸福。那段时间父亲清早跑步,白天读报,晚上关注新闻,热切的期待着即将到来的北京奥运会。母亲每天变着花样的买菜做饭。看到父亲和母亲充实而快乐的生活,我也安心的把心思放回自己的小家。
2008年1月26日上午,我突然接到姐姐的电话,父亲检查出肝癌,当地医生判断已经是晚期,现在她拿父亲的CT片子返回郑州找更专业的医生寻求治疗方法,希望我尽快回家陪伴父亲和母亲,还有暂时不要告诉他们实情。
慌乱的几个小时车程后,我回到家,母亲正在做午饭,看到我十分意外,“你怎么回来了?上周末走的时候不是说要到春节才回来吗?”
“我听我姐说我爸住院了,怎么回事?”我佯装不知情。
“前几天你爸突然觉得右肋骨下面疼得很,就去医院检查拍了片子,医生诊断说疼通是肝硬化引起的,需要住院治疗,你说现在这医生是不是怕老年人不相信他的诊断,非要你爸把你哥的电话留给他。”母亲对医生的做法有些不满。
“妈,你这想法不对,人家医生这是负责任的态度,这不是怕我爸回家说不清楚医生的诊断,引起咱们误会吗。”我劝说着岔开话,“那我一会去医院给我爸送饭。”
“不用,你哥在医院陪着输液呢,你爸说输完回家来吃。”母亲说着返回厨房。
姐姐回来了,带着令人绝望的结论,唯一共同的建议是尽量减少病人的疼痛。
不久,父亲就察觉了,他没有立即告诉母亲,只是在我们尤其是母亲面前强忍住疼痛,装做若无其事,只是把手紧紧扣住病床的铁栏杆。
大年初二,家里人聚齐,请嫂子家的亲戚来帮我们拍全家照。之后,父亲突然提出要独自拍一张证件照,我们一顿,然后纷纷提出各种合照组合。
母亲也开始发现不对,问我:“你爸这病怎么回事,都住了快半个月的院了,怎么还不让出院,我怎么觉着你爸又瘦了不少!”
“我爸病着,医生又建议多吃容易消化的流食,能不瘦吗?别着急,我爸年纪大了,恢复的慢也是正常的。”母亲高血压,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告诉她实情。
还是父亲自己告诉母亲他的病情,并安慰母亲,现在医术非常发达,他的病不算什么,只要他好好配合医生,是能治好的。
尽管我们已经知晓结果,却没想到会这么快,2008年3月23日,父亲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父亲在舞阳钢铁公司钢研所的工作照
04母亲拒绝在我们任何一家居住,坚持独自生活。幸运的是我新的工作项目就在平顶山,我可以住在家里,和母亲生活在一起。
母亲的身体慢慢开始出现了问题,几年之间高血压、心血管堵塞、糖尿病、丙肝、急性阑尾炎等多种疾病不断的侵蚀着她的身体,母亲用她一贯的坚强和乐观顽强得生活着。
2017年2月25日(母亲许下第四个二十一年愿望的第二天)上午,母亲突然出严重呕吐现象,我和家人紧急将母亲送往医院。抽血化验诊断出母亲出现了高钾血症,必须立刻转入重症监护室做透析,否则母亲随时都会心跳骤停,从而猝死。
母亲进入重症监护室,我接受主治医生的问询。得知母亲之前的疾病情况后,主治医生立刻改变原先的救治方案,建议采用更能稳定心血管的血滤方案,我完全是慌乱的,根本不知道医生在说什么,只告诉医生我完全听从她的专业意见,请她务必救母亲。
签下几份同意书后,医生让我在走廊等候,姐姐已经到了,哥哥正从平顶山赶来。
下午四点,重症监护室探视时间,我换好探视服,进入重症监护室,母亲周围布满仪器,正在进行血滤。医生说血滤一般需要8-10个小时,如果第一次血滤后检验钾的指标仍然高于正常范围,还需要再进行第二次血滤。
焦急的等到晚上十点,值班医生出来说血钾指数正常了,仍需要严密观察,家属可以先离开休息但要保证接听医院电话十五分钟后到达。
第二天早晨,值班医生通知可以给母亲送流食。下午四点,我们探视时,母亲的状态好了很多,已经能轻声讲述护士帅哥亲热的喊她奶奶的情形。
三天后,我们转至肾病科,母亲虽然又战胜了病魔一次,但她现在肾功能又出现了问题。母亲却依然努力着,朝着她的第四个二十一年目标努力。
2014年春节,陪母亲游览黄河
05可是这一年母亲的身体却越来越差,在2018年春节前,母亲又两次进出医院。
春节后正月初三上午八点多,母亲忽然宣布:等当日下午哥哥全家从嫂子娘家回来后,她要在晚上召开家庭会议,有事要交待。我马上意识到母亲想要说什么,第一时间选择了逃避,找出必须返回郑州的理由,迅速离开平顶山。
2018年3月16日早晨六点,我接到哥哥的电话,母亲昨晚起夜时摔倒,头部碰到房门,已连夜入院治疗。
我赶到医院时,母亲看到我的第一句话是“我这个背时鬼,净给你们找麻烦。”
哥哥说一到医院就拍了脑部CT,医生说头部血管没发现出血,但发现有梗塞,这应该是母亲头疼的原因。现在住院治疗脑梗,并做进一步观察。我看母亲的精神状态还不错,就催促守了一夜的哥哥和侄女回去休息,由我来照顾母亲。
整个下午,母亲的状况一直很好,头疼的情况也有所减轻,我们还一起聊我近段时间的生活情况。
晚上九点多,嫂子来陪我守夜,母亲的状况却严重起来,头痛得厉害起来,还开始呕吐,之后挣扎着要从病床起来,要走,要回家,完全听不进我和嫂子的劝说。看我和嫂子的眼神也越来越陌生,嘴里胡乱着喊着“妈,我的妈呀。”之后陷入昏睡。
医生立刻又拍脑部CT检查,发现母亲此时脑部有大面积出血。医生更换治疗方案,但母亲没再清醒,一直在昏睡中。
上午八点,哥哥、姐姐和我一起跟主治医生商讨母亲的治疗方案,医生说脑出血最有效的办法是进行脑外科手术,但依母亲目前的身体情况,很可能下不了手术台,建议我们保守治疗,送入重症监护室,依靠药物和病人自身吸收脑部出血。
我们兄妹根本没有选择,送入重症监护室,似乎还有一丝希望。为了这一丝可能,我们决定将母亲转入重症监护室。
之后每天下午五点半,我们轮流进入重症监护室探望母亲,而母亲一直没有醒来。
1985年,母亲接嘎公到舞钢,我们全家拍下的第一张全家福
2018年3月21日23点45分,母亲永远的离开了我们。距离侄女24岁生日一刻钟的时间,距离父亲十周年忌日一天零一刻钟。之后丧事全程我依然是懵的,呆呆的跟在哥哥和姐姐身后,他们跪,我跪;他们磕头,我磕头;他们痛哭流泪,我木然的看着前方的黑白照片,脑子空白,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一切后事办完,亲人分别,过回各自的生活。
半年后的一天,我从朋友圈看到一篇文章《啥是佩奇》,我随手点开视频,当看到片中老父亲给儿子打电话问啥时间回家过年时,我的眼泪突然从眼眶中喷涌而出,整个人哭到缩成一团,在那一刻我的情感才真正接受:我,再也接不到母亲打来催促回家过年的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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