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老师 ■声声叹

·叶三

我跟老师很有缘分。

奶奶是苏州人，毕业于苏州某所师范女中。我见过奶奶的毕业照，短发，上袄下裙，皮鞋丝袜，十分淑媛。奶奶曾当过一年小学教师，后来去银行作了文员。奶奶告诉我，当老师的时候，有一天，她在教室里看着一群小孩子做功课，孩子们很乖地趴在桌上写写画画，屋里鸦雀无声，她转过头，看见窗外花红柳绿，春日融融，忽然觉得孩子们极为可怜，于是就此放弃教职。

听起来很朋克吧，我奶奶。奶奶很美，年轻时像张敏。跟我讲这故事的时候，我十岁上下，正趴在家里桌子上做功课。奶奶那年六十多，眼睛还是亮亮的。

奶奶生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其中只有我爸上山下乡回来进师范，最后当了老师。我爸的第一个教职在北京远郊，文革刚过百废待兴的时节，他的第一批学生有骑着驴从教室后门闯进课堂的。估计当时的经历给我爸留下了职业病，退休后多年，我爸说什么话都还很像讲课，大嗓门，语气斩钉截铁。

我相信我爸是个好老师。直到现在，还有他的学生跟他保持着联系，其中有几个上学时特别顽皮，现在也都做了父亲。

犹记小时候去我爸工作的学校等他下班，他的学生叫我“小郡主”，带着我打乒乓球，还偷偷告诉我他们给我爸起的外号，我跟着他们一起哈哈大笑。

从小我就以为自己将来一定会当老师，不是什么理想，而是理所当然。谁知后来并没有。但我确实是个非常非常幸运的人，中小学，尤其是中学，我遇到了很多非常好的老师，使我受益终身。

初中语文老师是个小老太太，长得像《编辑部的故事》里的牛大姐，气质也像。她教育女生们找男朋友要慎重，跟牛大姐一样拿自己举例子，“当年我两条大辫子，好多人追求”……笑得我们前仰后合。“要擦亮眼睛！”她最后叮嘱。

有次上课，我同桌的男生戴着耳机，大声而忘情地跟我说：“嘿！崔健的歌挺好听的！”一屋哗然。当时正上课的就是这位小老太太。她一声不吭，等哗然平息，继续讲课。过了几天又上她的课，她把我们全班带去学校的录像室，看她找来的崔健演唱会录像带。她说她想和我们一起看看崔健是谁。那是九十年代初的事。

初中时我十分顽劣，午休时经常溜出校外玩耍，踩着下午的上课铃跑进教室。有次上课铃响着，我正在楼道里奔跑，看见沿途一扇窗户开着，于是飞起一脚踢将过去——哗啦！玻璃碎了一地。我见势不妙，正加快脚步狂奔，听见老太太在背后幽幽地叫我的名字，“别跑了，我已经看见了”。我只好刹住，立正，站直了等着挨骂。老太太慢慢踱过来，上下打量我一番，说，别这样，容易受伤。扎到你没有？——不用你赔，快去上课吧。

我上的中学是重点中学，老师们都很希望初中毕业生能直接考入本校高中。中考出成绩那天，我去学校看榜，小老太太同时是我的年级主任，她慢悠悠地翻出我的成绩单，一门一门念，念到数学，翻我一个大白眼，念完总分，老太太笑了，微笑的眼睛从老花镜上方看着我说，好啦，这个孩子也收回来啦。那眼神，又像奶奶，又像妈妈，我一直忘不了。

高中时我的语文老师换成了一个小老头，矮胖，戴眼镜，总是笑眯眯的，一手板书带点瘦金体。每节语文课讲课之前，他让同学们轮流上讲台，讲解一首自选的古典诗词，我总选辛弃疾，他也喜欢辛弃疾，于是对我另眼相看，每周交上去的周记本总是给我批改得最多最仔细。后来，我在周记里跟他打笔仗，他支持王彬彬，我支持张爱玲。那正是爱故作深沉的年纪，我常拿着《读书》、《十月》之类的文学期刊去找他“请教”——其实是很幼稚的示威或挑衅。老师他从来不说教，也不批评不解释，总是笑笑然后跟我说，你自己先读。

在一生中，我无数次地想起那些午后，宽敞明亮的阅览室里，我从书本里抬起头，看见窗外的风汩汩地流进来，扬起淡蓝色的窗帘。手里的书好多是语文老师介绍我去读的，包括对我产生了极大影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加缪和卡夫卡。

高三那一年，在紧张的学习气氛中，我迷上了打牌。下午放学前，同学们都在教室里啃书，我和另外几个坏学生大模大样地坐在操场上，如离休老干部一般甩起扑克，被校长抓了现行。校长——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微胖，不苟言笑——大概也没经历过这样的高考备考生。跟老师们商量了一番，最终处理方案是写检查当众宣读。读检查的同学也是个奇人。他走上讲台，清清嗓子，敲敲桌子，一本正经地说，注意了啊。然后大声朗读，我们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党，对不起社会主义建设……“请老师和校长慈悲为怀，放过我们吧！”全体哄堂大笑。坐在后排的校长摇摇头，笑着走了出去。

我的数学不好，物理化学成绩也都不稳定，虽然我选的是理科。化学老师是位极严肃的中年妇女，大脑门，马尾巴，目光凶狠。我非常怕她。但这位老师的传奇是，她的丈夫是她多年以前的学生。一个男孩上完学，溯流而上回母校娶了当年的老师。上化学课，我常常盯着老师走神，想起这段浪漫故事，觉得不可思议。

高考化学那天，我哆哆嗦嗦走进教学楼，迎面就遇到她。“准备得怎样？”她一把拉住我。我哆哆嗦嗦地说，准备死。她看了我一会儿，笑了，跟我说，你笑一下，我不明就里，哆哆嗦嗦挤出一个笑。她拉过旁边另外一位老师，说，你看，她笑的时候是不是有点像巩俐？这是今生今世我收到的，对我的长相最高端的赞美。永志不忘。我的高考化学成绩还不错（好过数学），我坚信，与此有关。

青春期过后的时光是加速奔跑的，而回忆会不会美化自身，我不能确定。我只知道，最终我没有成为一名老师，我成了一个半瓶醋的写字的人。我的母校已经搬迁，那些往事发生的场所已成灰烬，永远不再。我写过一些老师，以后还会继续写，因为我一直记得，也因为在我看来，如果我的身上还有一些温暖、明亮和乐观，那很大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他们。

节日快乐啊，亲爱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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